麻茂平被衛兵擡走,送到德國醫院去救治的夜裡,由邱兆真率領的革命軍第二十六軍與孟昭月的部隊裡應外合,成功攻入明州。
消息是三眼帶回來的,他氣喘如牛,雙頰紅紫,懷裡還揣着兩副他家爺愛吃的豬油燒餅。
兩個鐘頭之前,三眼聽周天钰的吩咐送唐雪貞去戲園子,因為貪看那位小圓臉姑娘的開場好戲《樊江關》而誤了時間。
回家時往老外灘的路已經封鎖,一列入城的士兵攔住他,疑心他是流竄的暴民,于是摁着腦袋狠揍了他一頓。
三眼不喊不動,就地趴着,等士兵打痛快了,搜身檢查一番之後,他便起身飛奔回家。
應歌鳳剛洗完手,正拿珍絲巾子擦,聞言心頭一跳,怔住了。
邱師入城,邱師,是邱兆真。
大哥跟他一樣,為避災禍,已經改名換姓。
應歌鳳正忖着,忽地從大廳裡傳來槍響,繼而是一陣極為凄厲的狗叫。他回頭,看見陳逐山正把手臂展得直直的,舉着槍,槍口冒出縷縷青藍的煙霧。
這粗蠻無禮的土匪打死了家裡看門的獒犬,他轉身,朝應歌鳳聳聳肩,露出微笑:“應先生,拿你家狗練練槍法,不介意吧?”
“怎麼會。”應歌鳳道,他不得不寬容大度。
請神容易送神難,既把陳逐山這個上海灘大流氓叫了來,人家忙也幫了,若是不兌現承諾,恐怕這座宅子都要被他夷為平地。
應歌鳳目光一動,客氣地笑着,走上前跟陳逐山敷衍。
“聽我那狗崽子說城裡已經開起火來了,老外灘一圈都被封鎖。唐老闆在明州大舞台看戲,這會兒恐怕是被困住了。”
應歌鳳自然也不知道唐雪貞現在是怎麼個處境,一切都是他胡編亂造,想快快打發了陳逐山這個瘟神。往後怎麼對付他再想辦法,先過了眼前的難關再說。
而運氣好的是,陳逐山此人一身勇武卻無多少智慧,城府不深,腦筋不快,又因為擔心唐雪貞出事,沒說一句話擡腳就走,匆匆往明州大舞台趕。
應歌鳳見人走了便立即派小厮去蘭苑傳話:“跟唐老闆說,革命軍打進來了,家裡還有一個匪頭等着,叫他先别回來,在大雜院裡住幾天。或者去白門樓那頭的小公館,那也是我的房子。”
小厮應聲準備走,應歌鳳又叫住他,叮囑要繞小路。
事情辦妥了,他才上樓去。
周天钰因為發着燒,吃了西洋藥就要睡。應歌鳳進卧房時他半夢半醒的,睜開眼看他,又疲倦地閉上。
應歌鳳心裡記挂着他大哥,于是隻吻了吻周天钰的額頭,替他掖好被角便關門出去。
三眼正趴在地上,他擡頭,大着膽子攥住應歌鳳的褲腿:“大爺,爺是不是受欺負了?”
他一跑進門就看見了大廳裡的血,瓷花瓶流蘇燈被砸得稀爛,子彈轟碎了半邊瓷磚牆。顯然,這裡剛剛才經過一場激烈的打鬥。
三眼想去看他的爺,卻被應歌鳳叫住問話,好容易牛頭不對馬嘴地胡亂說完,他才急奔上樓。
卧室裡,周天钰靜靜躺着。他還在高燒,臉熱得滾紅,那雙漂亮的圓眼睛閉着,剪尾一樣的長睫毛不斷抖動,像是做了噩夢。
三眼反應過來,他不在的這幾個鐘頭裡周天钰一定出了事。
狗崽子狠狠扇自己耳光,扇得那張瘦黑臉都發起腫來。
早知道他就不該去送唐雪貞,更不該看那出戲。
《樊江關》演到高潮,池座裡的爺們權紳都叫小厮往台上扔翡翠玉镯,扔戒指瑪瑙,扔鈔票銀元。而他,隻能扒着台邊看,腦袋被珠寶砸得生疼。
三眼想到這裡不禁摸臉,手上濕漉漉的。
他從小被當作狗一樣養着,因而不哭,今天卻要流眼淚。為他的爺受人欺負,也為自己無法送小圓臉的姑娘什麼東西。
可三眼卻覺得很高興,因為他終于有些人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