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钰跟應歌鳳是被山田芥的車送到東洋醫院的,兩個戴着圓眼鏡的日本大夫将他們帶進了診室。
應歌鳳将周天钰抱在懷裡,他輕輕托着周天钰的下巴,低聲說:“難受就吐出來。”
周天钰看着應歌鳳,沒有動。
應歌鳳拍他的背,說道:“難道你還怕我嫌髒嗎,吐出來!”
周天钰想了想,就把含在嘴裡的那一口污血吐在了應歌鳳掌心。他緊張地捏住應歌鳳的胳膊,然後聽見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命令他:“張嘴!”
銀質的壓舌闆驟然探入,牙關被撬開,冰涼的醫療器械在他喉頭攪動。
小照燈明亮的光刺着周天钰的眼睛,日本大夫查看了約莫有十分鐘,這才收起壓舌闆。他沖山田芥點點頭,表示檢查結束。
兩人出去,在走廊上叽裡咕噜地講着日本話。
應歌鳳一句沒聽懂,但他觀察日本大夫的神情,大概是說周天钰的嗓子已經壞了。
山田芥皺着眉,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等大夫走了,他才推門進來。
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容,帶一點狡詐的奸滑。他走到周天钰面前,問道:“周老闆,您還能說話嗎?”
周天钰縮在應歌鳳懷裡,搖搖頭。他捂住自己的脖子,又皺着眉比手畫腳,表示很疼。
“哦,那真是遺憾!”山田芥背過手,挺着龐大的肚腩站着。他不動聲色,直觀察了周天钰好一會兒,似乎真的看不出破綻,終于說道:“周老闆,我叫人送您回家吧!”
周天钰松出一口氣,他扭頭看應歌鳳,偷偷地笑。
應歌鳳将他打橫抱起,走出大門去了。
山田芥跟在後面,他捏着兩隻肥碩的拳頭,覺得很懊惱。想收拾應歌鳳,但苦于找不到機會。
邱兆真在明州的地位舉足輕重,他手底下有精兵,彈藥炮火都充足。要不是國民政府“保持和平”的命令壓着,他恐怕會造反,将他們這些“維持會”的人打成篩子,然後扔出城去。
山田芥覺得很失落,他的膽子總是那麼小,他的性情又如此懦弱。父親說,讓他帶兵到中國來磨練,可他還是誰都不敢動。
肥胖的山田芥摸着自己的方塊胡須,重重歎了口氣。
周天钰聞聲便扭過頭去,他将自己的小腦袋擱在應歌鳳的肩膀上,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仿佛閃爍着譏笑的可愛的光芒。
山田芥疑心自己看錯了,他走上前去,正想叫住應歌鳳,但汽車門砰一聲關上,車子揚長而去,隻吹起一片迷眼的風沙。
自打這天之後,山田芥去十八街的小公館拜訪過周天钰幾次。
每回他一到,周天钰就迅速躺在榻上裝病。問他則是口不能言,連茶水都喝不下,喉嚨疼得猶如刀割。
應歌鳳坐在榻邊的秀墩上,裝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偶爾眼裡還蘊着一點淚花。
山田芥終于打消了疑慮,但他臨走前還是讓翻譯留下一句話:“周老闆,您好生歇養着,可别再登台,小心再傷了嗓子。”
這言外之意明顯,是警告周天钰不要妄想蒙騙過關。既然嗓子壞了,沒法唱給他們聽,那以後都别想再在明州的戲院裡登台演出。
應歌鳳聞言隻是笑笑,明州不能唱,還可以去其他地方。四川重慶廣東香港,哪裡的人都要聽戲,憑他的本事,怎麼會讓周天钰困在這裡。
“您費心了,請回吧!”管家在得到應歌鳳的眼神示意之後便請山田芥出去。
山田芥隻好告辭,他背着手,腆着大肥肚,晃晃蕩蕩地往外走。
應歌鳳仿佛想起什麼事,又讓小厮叫住山田芥。他自己也沒起身,仍然摟着周天钰,喂他喝枇杷露,一邊說道:“就說我們很抱歉沒能給皇軍帶來好的表演,周老闆曾經錄的唱片贈送他們一張罷!”
小厮得了令便去取唱片,他聽應歌鳳的吩咐,特意找到那張黃封面的《宇宙鋒》。
這張唱片是應歌鳳叫百代的人送來機器,在家裡錄的。
那天,兩隻鹦哥兒學着唐雪貞罵人的架勢,昂頭提屁股,瞪着眼睛直吐髒字兒,罵了足有十分鐘,一口氣都不歇的。
“叫日本鬼子聽點好的吧!”周天钰喝得肚子滾圓,他歪在應歌鳳懷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