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德蘭娜用手背抵住鼻子,眼睛虛留一條縫,用嘴深呼吸,甚至發出一點輕咳的聲音。
自己的舌根在發苦,瑪德蘭娜知道這是内髒紊亂精神毒性起效的征兆。
可是……怎麼會?這是從哪裡來的?她剛剛隻是看到了那巨像衛兵的身體在顫動,還沒來得及去确認喬治娜他們所在的地方的狀況。
“啊……啊啊……”她扶着的布洛克虛弱地哀叫着,掙紮着似乎想要逃跑,可是能逃到哪裡去?眼前的世界已經在視野裡溶解,先是視覺随後其他的感官也會不受控制,他們已經被鎖入了名為催眠的看不見的牢籠。
“先生……布洛克先生,請冷靜下來!”瑪德蘭娜連忙松開擋住鼻子的手,雙手一起拼命抓住布洛克的衣服,“這都是幻象,并不是真實的!”
同時也是在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和剛在面對實在而氣勢雄渾的敵人不同,看不見的、為靈魂套上絞索的“魔鬼”,指認它們,抵禦它們,這才是她經年苦修的領域,是她身為法師的所長,是“守衛信仰”的黑袍騎士團向她投出橄榄枝的緣由。
是她存在于此的真正的職責。
“小姐,您能…?”一旁的于格後退幾步,擋在她們面前,同時低聲詢問瑪德蘭娜。
“請……請交給我處理,不過……”她張開眼睛,嶄新的世界已經在眼中成型,“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她的面前,圓形大廳的頂部破開一個洞,無量天光傾瀉而下,赤身裸體的人們從光芒熾盛的源頭如飛絮一般飄落。
無數無數的人們,不論男女,不論老幼,不論高貴還是下賤,他們無聲地尖叫,四肢在空中狂亂揮舞,但終究還是落了下來,而下面……下面是燃燒的火湖,硫磺的湖水漫過地磚和本該在那裡的巨像衛兵,隻留下一個頭,人們掉下來,火湖安靜地吞下他們。湖四周是手持鐮刀的骷髅騎士,它們□□的病馬骨瘦如柴。這些好似患了不治之症的坐騎們空蕩的皮膚勾勒出肋骨的輪廓,眼眶中沒有眼睛隻剩幹涸的兩個洞,它們馱着主人遊走在火湖旁。
而湖中的人啊,那些浮浮沉沉,皮膚不斷地被灼爛,又迅速長出新肉,注定要永遠遭受折磨的人啊,但凡有一個試圖爬出來,想從這苦痛裡解脫,他就會被骷髅騎士的鐮刀刺入肩膀,然後就這麼被戳着他,拖回融化的太陽一般的硫磺水裡。
瑪德蘭娜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這是地獄。
不是任何修辭或者為了使人理解而運用的譬喻,她知道這就是地獄。因為她曾經見過,在父親的收藏室,在一副聖馬丁島的畫家揮墨的巨大畫布上,她見過一模一樣的景象。
如此宏偉,如此絕情,如此駭人,如此可憐。
年幼的她在不小心扯開遮擋的絨布的那一刻就被鎮住了,她窺見了某種隻得體會無法描述的龐然巨物,然後因為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理由哀聲哭泣了起來。
她最親愛的父母,連忙将那副畫再次遮上了,并将她抱起來,放在膝上,不停地拍她的背,親她的面頰,讓她依偎在他們的擁抱和寬慰中。
原來她竟然對那幅畫如此的耿耿于懷麼?怎麼會?
瑪德蘭娜看着又有一個人試圖爬出來然後又被鐮刀砍中,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古舊的正十字架。
她把他們認了出來,她的十字架,與那十字架過去的主人,她的逝去的兄長正在火湖中苦苦掙紮。
瑪德蘭娜渾身顫抖,她迫使自己盯着巨人露出的腦袋,伸手捏住自己的耳垂,吸了一口氣,手套發出的電流聲噼啪作響,自耳垂鑽入她的大腦。霎時間她眼前一片白光,頭疼欲裂,身體抽搐了兩下,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跌倒,但這些都是起效的證明。自古以來,真實的疼痛都是剿滅幻覺的尖兵。
當她壓下所有不适再次睜眼,世界已經回到了本來的面貌。
巨人支起腦袋,嘴裡黑色的涎水不斷淌落,在它脖子下形成了小小的水窪,水窪中有小蛇一般的生物在竄動。
……是易揮發的毒液,吸入了那快速化為氣體的毒物,便會引發幻象。
而且她再次辨認巨像頭部的位置,毫無疑問,比起在幻覺中,它的方位有所不同,如果說瑪德蘭娜現在在一個巨大的時鐘中心,那幻覺中的巨像在大約九點處,可真實的巨像卻在三點處。
原來如此……敵人的目的不隻在于幻覺,還有方位混亂,讓他們無法找到準确的路線。
不管始作俑者是誰,一定把這個當作萬一衛兵被擊敗之後的保險手段。
必須要撤退。瑪德蘭娜在心裡下了判斷,準備先給身旁的人解毒。
但這時,她身邊的布洛克卻一反剛才的退縮,他渾身顫抖,眼神惶恐……但又帶了點不詳的訝異,向着那一窪毒液伸出了雙手,居然還擡腿似乎想要靠近。
瑪德蘭娜焦急地叫道:“請不要動,那都是陷阱!我馬上就會替您解毒……”
但一個聲音響起擊潰了她的說辭。
“……布洛克!”一個女聲在空曠的鳥籠中響起,像是幾乎要被拉斷的琴弦,尖嘯着磨砺每個人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