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咬了咬牙,耳根再次發紅,像是恨不得立刻證明自己不隻是“狗崽子”。但他沒反駁,反倒默默地坐在她身邊,一聲不吭地守着,眼裡像藏着整片夜空。
林間夜色已深,月華如水,薄薄灑灑落在君笙肩頭。她懶懶倚着樹,眼皮半阖,整個人在這山林夜色中,仿佛一片薄霧,虛虛實實。
卓清蹲在她腳邊,小心翼翼地問:“你……你的臉,還好嗎?”
他指的是她摘下面具後露出的那一角肌膚,在月光下如玉雕細琢,雖然她轉過頭避開了大部分視線,但少年眼尖,還是看見了些細節。
君笙眼皮都沒擡一下,懶懶地吐出兩個字:“小傷。”
卓清卻蹙眉:“傷在哪裡?嚴重嗎?”
“……不嚴重。”她面不改色地撒謊,“我又不是什麼嬌氣的小姐。”
其實根本沒傷。
隻是那晚她原本是要真的動手在自己臉上劃一刀來着,但是容昭用扇子及時的打落了刀刃。
真正的傷,隻怕是在容昭心頭。
她想着,垂眸不語。
卓清還在唠唠叨叨:“到底誰要殺你啊?你不是說你隻是個公主嗎,怎麼這麼多人想殺你?”
君笙聞言擡起眼眸,看着他那雙異色的眼睛。那眼眸澄澈到不像凡人——一隻是夜色幽藍,一隻是清澈琥珀,此刻正望着她,帶着些許擔憂,還有少年人笨拙而真切的保護欲。
君笙沒立即回答。
山林安靜得出奇,隻有枝葉在夜風中輕輕摩挲,一如她腦中那些隐晦交錯的線索。她當然也想知道——刺客到底是誰的人?
宮中?朝臣?太後?還是潛藏的舊黨?……亦或是沖着她的身份而來?
她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擰了擰,終是淡淡說了句:“我不知道。”
君笙隻覺得風更涼了幾分。
不遠處的林葉晃動間傳來幾聲鳥雀驚鳴。夜已經快盡頭了,遠處雲城的方向,隐隐可見一點焰火微光。
那不是煙火盛景,而是守夜火光與混亂傳遞。
——巡撫府亂了。
公主“丢了”的消息傳遍整個雲城。林桉守在後院,徹夜未眠,他皺着眉調動人手,一面封鎖消息穩定軍心,一面查探刺客究竟是如何避過層層布防,進入巡撫府的。
而更密不外揚的,是宮中暗衛已經出動。
由暗七親自帶隊的暗衛,一路搜尋公主的蹤迹,從巡撫府一路查至山林各處,地毯式追蹤,連草木都不放過半寸。
所有人都在找她。
君笙靜靜望着遠方山腳的火光。
“天快亮了。”她輕聲說。
卓清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晨曦将啟,東方泛出魚肚白,山林輪廓也逐漸清晰。
“我們回去吧。”她起身拍了拍裙擺,嗓音溫和,“不能讓他們再亂下去了。”
卓清應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那我呢?我能跟着你進京嗎?”
君笙看着他。少年的發還未幹,衣襟半敞着,被她包紮過的肩頭纏着她的帕子。他護她至今,卻仍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年,帶着野性,也帶着信任。
“你不能跟我回去。”她淡淡道,“你要是真跟我進宮……容昭會腌了你。”
卓清猛地紅了耳根:“你又胡說什麼——”
“我沒開玩笑。”她輕輕笑了笑,那笑裡沒有戲谑,隻有某種無奈,“他記仇,也吃醋,看誰都像敵人。你在他眼裡,不多不少,正好紮眼。”
卓清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能護你一時,護不了一世。”她語氣依舊平靜,“他若真動怒,我護不住你。”
少年沉默片刻,終于道:“那我……躲着。”
她一怔,似乎被這句話逗笑了。
“你躲得掉嗎?”
“你教我。”他擡頭望她,那雙異瞳認真得近乎執拗,“我不想走。”
君笙回頭,看他耳尖又泛了紅,眼裡卻倔得像一隻毛還沒長齊的小狼。
她輕輕歎了口氣,道:“走吧,小狗崽子。回雲城之前,我們得先甩開你惹出來的那一堆暗衛。”
她話音未落,遠處林中便傳來低啞卻肅殺的口哨聲——那是暗七帶隊,信号已近。
卓清神色一緊,腳步已邁出去半步,拔腿就要沖進林間的霧氣:“我先去引開他們!”
“别動。”
君笙卻一把拽住了他,力道不重,卻穩得像釘在地上,她的聲音輕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沉靜。
“你去,隻會被當成同謀抓回去。”
卓清愣住了,望向她的眼睛——面具之下,那雙眼清亮澄澈,映着微弱的晨光,像是山間初融的雪,冷,卻透着光。
“那你呢?”他喉頭發緊,低聲問。
君笙唇角微揚,卻不笑意,隻是靜靜地望着他,擡手替他撥了撥額前濕亂的發絲,又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像在撫一隻毛躁的幼獸。
“放心,我有法子。”她道,“隻是,你這條命若真是想報恩,就得聽我的話才行。”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某種奇異的魔力,像是夜色裡飄過的鐘聲,叫人不由自主地信她、依她。
卓清站住了,眉頭緊鎖着,眼裡有掙紮,也有悄然生出的順從。
“好。”他低低應了一聲。
不遠處的枝叢忽然一陣細響,幾道黑影破林而入。
果然,是暗七的人到了。
幾柄森冷的長劍已在一瞬間交錯成陣,貼着卓清的喉間架住,劍鋒反着朝陽,鋒利到幾乎能映出他的眼神——憤怒,卻強自忍住。
“他是來救我的。”君笙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平和,“别傷了他。”
她這話說得自然,卻不容置疑。
暗七站在她前方半步,面上無波,目光卻如寒鋒般掃過卓清。他的手還穩穩地搭在劍柄上,若非君笙一句話,隻怕卓清下一刻就要變成一具冷屍。
君笙看着那張冷若鐵石的臉,眼眸微垂,指間慢慢摩挲着袖中繡着的淩霄花的圖紋。
她當然知道,暗七是容昭的人。
她的消息,恐怕在他們入山之前,就已經送去了京城。
“公主必須立刻回京。”林桉趕來時,語氣已經帶了幾分不加掩飾的急迫與沉重。
他眼角餘光掃過站在君笙身後的卓清,那異瞳一目了然。
“也罷。”君笙眸色不動,語氣溫和,“雲城的事情已然解決,本宮明日啟程便是。”
說罷,她步伐一轉,走出幾步,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随意地回頭。
“對了,林桉。”
她轉頭時,晨光正好落在她面具一側的輪廓上,白玉般冷豔而無瑕。
“你可知道,這次刺客,是誰安排的嗎?”
她語氣輕得仿佛春風掠面,一句平常閑問,落在林桉耳中,卻像刀刃劃過衣襟。
林桉一怔,還未出聲,她卻已經轉身而去,嘴角含着淡淡一笑。
她早已察覺了。
暗七剛才那一招,不就是刺向她心口的同一道殺式?暗衛的招式,如出一轍,隻不過有高有低罷了。
刺客怎麼進的巡撫府?為何能輕松避開一衆暗哨?呵,當然是有人故意放他進來的。
君笙心中早已冷明如鏡。
容昭啊容昭,為了讓她回京,真是煞費苦心。
若換作從前的齊绯,怕是早已吓得連夜便逃,甚至根本不敢問“是誰想殺她”。
隻可惜,京城離得太遠了,她不知那頭如今又掀起了怎樣的波瀾,隻能借星盤推演,卻又怕再動乾象,被那小狗崽子察覺了什麼。
而身後這少年……君笙斜睨了卓清一眼。
——帶着這麻煩,怕是真的要徒增變數。
她輕歎一聲,無奈低語:
“罷了,養都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