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承國,佑甯十五年,臘八節
奉州城的百姓從昨夜起,便捧着大小不一的瓷甕和碗筷,在天福寺外排起了長龍。
天福寺每年在臘八這日,都會行善施粥,僧人在齋堂架起了鐵鍋,小米蓮子桂圓紅棗等谷物混在一起熬煮,那香味飄出了院牆,信徒們隻待院門一開就往裡沖,都想争得個頭名。
顧初禾與家人也是天不亮就出門了,他們住得遠,乘最快馬車趕到天福寺也要一個時辰。
“阿娘,你說祈福消災真的能靈驗嗎?”,十三歲的顧初禾懵懂天真,隻露出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眸撲閃撲閃,兩頰被冬日的冷風吹得泛起紅暈。
她從前日起便受了風寒,咳嗽不止,因此以巾覆面,免得傳染了旁人。
“禾兒,心誠則靈。”,阿娘為她攏了攏衣裳,溫柔地牽着她的手,俯身道:“為了意兒的病,暫且忍一忍天寒,等祈完福,阿爹阿娘帶你去吃最愛的紅豆元宵好不好。”
顧初禾轉身看向阿爹,以及阿爹懷中尚不足四歲的妹妹。
妹妹顧長意從出生時就患有喘疾,每每受驚或着涼後,都咳喘不止,哪怕是在院子裡蕩個秋千,夜裡都會發熱呓語。
三年多以來,父親顧明道請了不知多少大夫來把脈看診,皆說妹妹活不到十六歲,唯有宮裡的禦醫或可醫治。
得知這等噩耗,夫妻倆對着燭火哭了幾天幾夜。
直到前日,有個遠親說起她的孫兒也有此症,一家子本不抱希望了,隻想去天福寺齋戒幾日,祈求孫兒餘生少些苦痛,卻不料那住持竟有神通,已經垂死的孫兒現在都痊愈了。
聽聞這樣的奇事,顧明道夫婦當即就決定要來天福寺碰碰運氣。
隻要顧長意能好起來,便是路途中布滿了釘子,讓他們夫婦赤腳走上三個來回都願意。
不曾想,剛好趕上了臘八節,幾乎全城的百姓都在這兒等着施粥了。
顧初禾不怕冷,也不是為了吃元宵才早起的,她隻是擔心今日神佛太忙,聽不見她的心聲,她怕妹妹的病情沒有好轉,怕父母明亮期盼的雙眸再次暗淡。
“山門開了,快快快,快往裡進,晚了臘八粥可就施完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扯了一嗓子,忽然衆人就像一座座小山向前撲湧。
顧初禾始料未及,被動的随着人流向前,她踮起腳尖呼喊爹娘。
“禾兒,在正殿等爹娘,可不要亂跑!”,顧明道一手抱着小女兒,一手高高擡起朝着大女兒揮舞。
好在顧初禾識字,自小又機靈,今日來天福寺的百姓大多都是信徒,想必都是心善的,沒人會無緣無故害了她。
“知道了!”,顧初禾的回應被人潮淹沒,等到她雙腿能自控時,已經被推到了齋堂。
她的身旁人人都自備了碗筷,隻有她空着手,手足無措的望着眼前與她年齡相仿的小沙彌。
“施主,小僧用寺裡的齋碗給您盛粥吧,用完餐後您再送回齋堂即可。”
小沙彌的左手邊堆疊着幾十隻齋碗,他和善的面容讓人瞬間卸下防備,還不等顧初禾點頭,一碗熱乎噴香的臘八粥已經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雙手接過,微笑緻謝,默默移步到人少僻靜處。
齋堂的院落中有一棵三百年的銀杏樹,冬季寒冷,樹葉早已凋零,隻剩光秃秃的枝幹依舊頑強挺拔。
銀杏也有長壽樹之稱,據說這座寺廟起初便是圍着它鑄造的,它與天福寺曆經三百年的風霜沉澱,共同承受歲月的滄桑,世事的更變。
顧初禾捧着齋碗站在銀杏樹下,踮起腳遠遠地又看了一眼那個小沙彌,他正忙着施粥,連頭都沒擡起來一下,辛苦了大半晌,他的臉上仍然挂着溫和的微笑,絲毫不見厭煩。
她記着爹娘的囑咐,沒忘了去正殿等候他們,便即刻收回了視線,去找爹娘彙合。
這一碗粥,她小心端着,想先給妹妹喝第一口,穿過寺内的抄手遊廊,又過一處禅房,方才來到大雄寶殿。
今日衆信徒集聚于齋堂,正殿内隻有寥寥數人在點燈供花。
沒等多久,顧明道夫婦與幼女也匆匆趕到,顧初禾笑着迎了上去。
“阿爹阿娘…”,她怕摔了碗,不敢跑太快,“我聽那些信徒說,寺廟的臘八粥有消災驅邪之效,不如給意兒喝幾口吧。”
他們出門匆忙,一家子到現在還餓着肚子呢。
顧長意小小的腦袋捂得嚴實,露出一雙看什麼都好奇的眼睛轉來轉去,最終定睛在那碗粥上。
“禾兒真是長大了,真乖。”,阿娘揉揉她的頭發,欣慰地笑了出來,随即接過齋碗,喂到幼女嘴邊。
顧長意就是圖新鮮,抿了一口就不想喝了,别過頭趴回了爹爹的肩膀上。
舒映芳蹲下身,撫着顧初禾的後背,溫聲道:“意兒還小,也喝不了兩口,沾點兒福氣就成,還是你喝吧,阿娘也希望你能安康長健。”
自從有了妹妹以後,顧初禾就再也沒和爹娘睡在一起,他們夜裡要照看幼女,無心顧及長女,便讓祖母陪睡。
雖說衣食穿用上與從前無異,祖母待她也十分用心,可顧初禾還是有些失落,總覺得爹娘對妹妹更上心些。
一年前,祖母因病離世後,顧初禾便獨自一人睡一間屋子。
直到方才,舒映芳說也希望她安康,她才有所釋懷。
她撩開面簾低頭喝了兩口臘八粥,露出甜甜的笑容,輕輕将齋碗推到阿娘面前,“那阿娘和阿爹也沾沾福氣,咱們一家人都得平平安安的才好。”
“好,禾兒說得對,咱們一家都要好好的。”,舒映芳聽她的話喝了,又将最後剩下的粥湯,喂給抱着孩子的顧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