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偶爾蟬鳴,男人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
在睜眼的那一刻,眼神迷茫而空洞,不過須臾片刻,神識彙聚。他轉動眼球,觀察四周,目之所及幾乎都是黑暗,但月光從窗縫中漏進來,還能照亮屋内的大緻模樣,他勉強能看清自己身處在一間逼仄狹小的茅草屋裡,雖然簡陋,但收拾的幹幹淨淨,絲毫不顯淩亂,而屋内隻有他一人。
他艱難的從硌硬的鋪有茅草的木闆床上起身時,腹部的傷口被牽扯帶出要命到令人昏厥過去的疼痛。
疼痛如此鮮明,他因此确認自己還沒進閻王殿,雖然虛弱的呼吸都如此艱難。
胸口的箭傷處被纏着一圈白紗布,除了血腥氣外,還有淡淡的藥草香萦繞鼻尖,确信自己果然是被人救了,他不禁思考自己順着睢水漂流,究竟是漂到了哪裡被人救起的。
連呼吸都不可聞的安靜世界裡,于窗外忽然傳來撩水聲,泠泠清幽。
他的思緒被打斷,情不自禁捂着傷口,艱難下了床,悄無聲息的挪到窗邊。木窗隻支開一道兩指寬的縫隙,夜風送來皂角混雜着茶枯粉的清香。
他靠近,望去。
院裡隻有一樹一人,月光像融化的銀水澆潑在泥地上,冒着熱氣的水在木盆中晃出細碎的銀鱗。
少女背對着他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比夜色還烏亮的長發如瀑般垂落,她側俯下上半身,長發傾斜,一隻手拿着木瓢舀了大半瓢水自發根處淋下,另一隻手輕柔捋弄着發絲,水珠順着發絲滾落,融進了地下土裡。
男人屏住呼吸。
她穿着寬松的麻布長袍,洗發的動作牽動寬大的衣襟,越發松垮,露出後頸一小片肌膚。如水般的月暈在無暇肌膚上流淌,像給羊脂玉瓷上了層釉。水珠從她的指尖順着細膩柔滑的手臂線條滾落,有一些鑽進挽起的袖口裡,潤濕了大片衣袖,濕漉漉的,仿佛能透過那層透明的薄衫而見到她身體的肌膚一般。
“嘩啦——”
又一瓢水澆下,她挺起腰身,仰起頭,濕發随之輕微甩出一道弧度。男人突然口幹舌燥,傷口處的疼痛變成了另一種灼熱。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傾身,院裡藏在樹冠裡的烏鴉卻适時發出一聲啼鳴。
少女動作未停,他卻被吓住了。
迅速逃回床上,躺了下去,心跳如擂鼓,久久不息。他現在隻祈禱自己能盡快入睡,隻希望清晨能快些到來。
閉眼前最後的畫面,是她撩起濕發時露出的背部一小片蝴蝶骨,像是某種象征原始的美麗即将破繭而出。
*
比公雞打鳴更勤快的是喜鵲們的叽叽喳喳,阿昙正在石臼裡搗着止血草,刻意放輕動靜,聲響不大,連樹上的喜鵲們都沒被驚吓。嫩綠的汁液浸染了她的指甲和指縫,草藥清香蓋過了昨夜洗發留下的皂角味。
将搗爛的草藥倒進碗裡,她端着藥碗進屋,如此自然的坐在床邊,不去管昏迷的人,二話不多直接上手掀開他隻是蓋着的衣裳,動作利落的拆掉白紗布。
傷口周圍泛着健康的肉粉色,結痂在望,一想到她再也不用半夜往山上跑了,阿昙痛快的用手挖起一坨藥泥,毫不客氣地按上去,反正人也沒知覺。
“唔——”
一聲悶哼。
她上擡視線,正撞進一雙驟然清醒的眼眸中。
那雙眼在金燦晨光中泛出罕見的淡淡琥珀色,此刻因疼痛微微眯起,卻不見剛醒時應有的混沌。
阿昙眨了眨眼,心想着這人醒得比她預計的要早。
男人瞳眸聚焦,靜靜凝視着面前少女正面而清晰的容貌。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環髻松散地束着,幾縷青絲垂在耳際,貼着臉頰,唯一的裝飾是支磨得發亮的古色木簪子。削尖的瓜子臉上綴着雙杏眼,鼻尖微翹,唇色如初綻的花瓣,本該是副靈動嬌憨的模樣,可那雙眼卻如浸在寒潭裡的明星,清亮得近乎泛冷光。
最令他心驚的是那眼神裡與少女活潑年齡不符的冷淡漠然。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抑或是地上爬過的螞蟻,不僅不會放在心上,更激不起她半分情緒波瀾。
反倒是他被這目光釘住,不能動彈,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這反應讓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你醒了。”
少女開口,聲音如山澗冷泉,清泠泠的落在他的心間。
他下意識捂住滲血的傷口,艱難的支起上半身:“是姑娘救了我?”
忽然,她笑了。
唇角揚起時,雙頰浮現出可愛的小酒窩,方才還寒星般的雙眸霎時彎成了月牙,整個人突然鮮活起來。男人呼吸微滞,方才那個淡漠的少女仿佛隻是幻覺,此刻明媚到灼目的才是他渴望的真實模樣。
“是柳溪村的人救了你,跟我可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