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撒在水面上,連帶着她臉龐上的水珠和鱗片都在發光。用書信裡阿良的話來說,她帶着倒映在海面的星月出現,整個人是茫茫星海中唯一的月亮。
一見誤終生。
每隔幾日,阿良都要在船隻上徹夜等候。
隔着月光相望,好像成了彼此不可說的諾言。
後來說上話了,再後來,阿良經常借以書信傳遞綿綿情思,遊魚帶着他的書信到了深海,而她也寫回信,遊魚再帶給阿良。
她以為,兩個人的情感就像月光那樣幹淨皎潔。
不關乎人類術士和鲛人,不關乎錢财和修為。
水沖擊在臉頰,她大口地呼吸,魚尾撲騰着,仿若離弦的箭。
她喜歡這樣,喜歡在海面上遊動,喜歡累的時候停下,眺望着遙遠的大陸。她伸出手,一根指頭就能擋住整個大陸,就是這樣的陸地,孕育了強大的人類術士,孕育了阿良。
沒有鲛人會理解的。在水裡遊動是吃飯般尋常的事,海是家園,無論如何也不會對陸地産生任何想法。
她将奇妙的情感寫進書信,阿良回應滿懷激情,每一字詞都落在她的心上。那樣貼切。她以為阿良是懂的。
也許真的是懂的。
她的頭顱浮出水面,像是往常一般,伸手,捏了捏那個遙遠的大陸的輪廓。
陸地上看海也是這樣小嗎?陸地上是什麼樣子的?人類可以鑽進土裡遊來遊去嗎?鲛人族把船和鳥都當做鳥,一種是人造的,一種是自然生成的。人類所屬的天空之上,有沒有人類造的鳥呢?
她有太多的困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
她回了院子,提筆寫下了很多,字醜兮兮的,歪七扭八。回答了阿良有關海洋的困惑,回應了阿良的思念,寫下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分享了父親學着人類辦壽宴的事,直到字迹占滿紙張,對于鲛人族的位置,隻字未提。
她放下筆,七彩的遊魚咬住信紙,快速消失。
“小少爺,老爺不讓你撿這些東西。”
少年蹲在地上,寶貝地整理着自己今天的收獲。一本看不清墨迹的《仙魔記》、一身人類的衣服、一支玉簪、還有形狀怪異的石頭。
他咬着手指,聽到小六的話,頓時有些心虛,站起來,好聲好氣地求小六:“小六,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爹。”
他年齡還小,隻是個沒成年的小鲛人,說話時每一個字都嚼得清晰,反倒是有點奇怪。
小六也不忍心,“少爺下次别撿了。”
少年一口答應下來,又喜滋滋地蹲下來整理自己的寶貝去了。
小六候在門外。
他正要把石頭放到桌子上時,那石頭咔一下碎了,裡面掉出一張紙來。
“将鲛人族位置書寫于這張紙的背面,我可以送你一本全新的《仙魔記》,而且不會被水浸透。”
少年歪歪頭,盯着這些字咬手指,最後困惑地皺起眉,呢喃:“這些字好難啊,不過既然有仙魔記幾個字的話,應該是從那本書裡掉出來的吧,夾進去好了。”
他不認字,糾結許久沒懂,把紙夾進書裡,然後塞到枕頭下面。
他喜歡啃手指頭,時不時就要啃一下。半夜三更,他從睡夢中驚醒,胸腔發燙,似有什麼東西要從喉嚨裡湧出來,雙眼也很熱,手腳軟綿綿的。他的腿已然變回了尾巴。
他隻當自己像人類一樣躺着睡不舒服,剛要坐起來,就一個脫力從床榻上掉下來,吐了一口血。
他徹底慌了。
“小六小六!小六!”他囫囵叫着,小六從外面進來,見他這樣魂都要吓飛了。
他的魚尾撲騰着,不消片刻,就突然不再抽搐掙紮,立刻死掉了。
紙上抹了毒藥。
壽宴取消了,爹學着人類,要為小弟辦葬禮。把買好的紅燈籠塗成白的,找了棺木,說什麼入土為安,海底的石頭堅不可摧,非要挖出一個坑洞來。
葬禮那日,大哥通敵,哀樂貫穿荒誕的白街。
黑壓壓的船隻籠罩,黑與白成了唯一的色彩。
少女沖進大哥的院子,摔碎那琴。也不知從何得來的琴,這琴聲居然可以通過水快速傳播,一半的人魚被迫陷入沉睡。
“大哥!你瘋了嗎?!”
向來溫和的鲛人看着人類術士的到來,輕飄飄道:“我沒錯。”
剩下的一半人魚奮起反抗,無果,留下滿地血腥,死的死,被抓的被抓。站到最後的不是族長,也不是修為最高、經過曆練的大少爺,而是二小姐。
“你不必如此,你不是最向往陸地了嗎?”大少爺說着,“我可以帶你去。他們許諾了我,給我秘籍,給我自由,給我...”
少女整個人都是青白的,不似人身那般膚色,鱗片尖銳而冷冽,她打斷:“大哥,你真惡心!”
她死在人類術士的劍下。
明明知道她的阻撓不會讓結果有任何改變,但她沒有選擇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