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晴抱着她,埋在她的脖頸處哭泣,背後的發帶随着風舞動,頭發毛茸茸紮在她的皮膚上,池晴的聲音細軟,像是在撒嬌,“鶴回,不會為難的,我們一起躲起來好不好,你是鶴回,我是池晴,你可以每天都寫,我可以每日都看,鶴回...”
池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像那夜燒到神志不清,還非要拉着她的手叫“鶴回”“鶴回”。
孟鶴回摸摸她的後腦勺,有一瞬間,居然真的想就這樣抱着她抛棄一切,她聽到自己的語氣微涼,“池晴,我首先是殺人無數的帝姬,是邪祟,其次才是孟鶴回,況且...”
況且,我道心滞澀,幾近瘋癫。
池晴抓着她的衣袖,抓着她的頭發,不許她走,那張臉上的眼淚是淩厲的冰刃,五官都擰巴在一起,呼吸纏繞,整個人都尖銳了,變得尖銳,“不行!不許!”
她一遍一遍叫着,孟鶴回把她從身上撕下來,看她哭泣着,一副即将哭暈的模樣,伸手給人擦了淚,“你該走了。”
她轉身走時,池晴一直看着,直到紅色宮牆阻擋了身影,她徹底崩潰,蹲在原地哭得好大聲。
孟鶴回就蹲在樹上,看着她小貓咪一般把自己蜷縮起來,好久,才離開。
她去了父王的書房,靜靜看着周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她小時曾坐在父王的腿上,随意在那些奏折上亂畫,那扇牆上的玉器她打碎過五個...還有那扇窗戶,她爬上爬下,從窗戶跳出去,父王在外伸手接她。以及娘親在書案下跪着,弱柳扶風的姿态。
她的視線看過書案、卷軸、玉器...
少女揚着笑臉,故意将手中的玉器扔到地上,又趴到書案上,糯糯喊着父王,伸手就拿走了奏折,一卷一卷壘成了小房子,拿着那支玉筆,思索片刻,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台下柔弱的女人磕着頭,鮮血流出來,女孩坐在懷裡,一雙迷茫而真誠的眼睛,帶着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殘忍,以及深刻于骨骼上的扭曲病态。用甜軟的語調說出:“紅血白膚,美得驚人。”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曾經的自己,看着跪在地上的娘親,看着手下苟延殘喘的美人...臣子敢怒不敢言,送到嘴邊的葡萄圓潤,殿宇之下,是低眉順眼的衆生。
她伏案寫字。
聽到破門聲,擡眼,看到了今天的主角。
風冄。她的臣子。
身後的侍衛拿着刀,刀上的血沒有凝固,還在一刻不停地流,滴答滴答。
後來,她被擒拿,五馬分屍。死前,她笑得滿足,不是因為她能寫下真正的父王,而是在五馬分屍之後,能寫下真正的死亡。故事就該是這樣,她不能将死亡寫成鶴回,不能将石頭寫成鶴回,不能将月亮寫成鶴回...終于,她可以寫下真正的故事。
最後的痛苦之際,所有的意識都在消沉,撕裂感鋪天蓋地,那些理智和瘋狂都退去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想起的是池晴那張哭得醜兮兮的臉。
她直到此刻,終于聽清了自己的心跳聲。沒有任何其他的幹擾。
池晴。
她沒想過自己能醒來。她彌留之際,有兩個夙願。其一,希望成為所有人;其二,見池晴。
醒來時,她就實現了第一個夙願。
她終于成為了其他人,她的神魂分散,他人的記憶紛至沓來。擁有的、知曉的越多,她愈發迷茫無知。
一千年...兩千年...
她未曾丢棄自我,卻對他人全盤接受。所有的混攪在一起,她變得怪異,不像自己,也不像别人,她的筆下還是自己,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将自己困住的自己。唯一幹淨的,居然隻剩下那模糊的、遙遠的身影,少女站在樹下,乞求她抛棄過去。
她困住了。
誰也救不了她。
停留在七階,世間各種事映入眼簾,隻覺乏味惡心,她脫離了自己曾經的寫作,變得現實。她隻能用寫來挽救自己,後來發現,死才是解脫。
真的能寫下真正的他人嗎?
七階之上,真的有聖者嗎?
聖者能夠停止追求嗎?
有人能解脫自我嗎?
天空高遠,我寫下的天,是真正的天嗎?
為什麼。要在純真時追求複雜,要在複雜時追求純真;在擁有時瘋狂拒絕,在失去時反複回憶;夜夜夢魇醒來之時,是痛苦的,苦澀卻化成甘甜;寫下的,為何都是虛假;入眼所見都是自我,到底有什麼辦法能看到真實...聖者如何參透?這些問題不會有答案。聖者已死,假的。
她瘋了。
七千年,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池晴,我想死。
她仍扮演着角色,緻力于找到破解之法。越往裡走,越是黑暗。萬年,她一個人身處無盡的時間中,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來路,手心好像還帶着殘存的溫熱。
池晴,她經常想到這個名字。
她忘了這個少女的樣貌,忘了少女的聲音,忘了少女含着笑躺在她懷裡,卻仍記得那一雙盛着歡喜的眸子。
散魂之術,唯有彼此方能解脫彼此。
池晴,我找不到你。
我想見你。
我想死。
她後悔了,這是平生第二件後悔的事。那日應該回頭的,就不會有這一萬年的痛苦了。
“池晴,我找到你了。”她看着蜿蜒的樹根和藤蔓中熟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