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卯一怔,既驚又喜:“莫不是古大人的墨寶?”
“方大人,在下字植之。”
“植之,” 方卯笑道:“我字榫卿。”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杯盞:“植之的字,蒼勁有力,一氣呵成!”
古長青是傳胪出身,初任錢塘縣令即勘破茶引弊案,連升三級。在任上建樹頗多,然而永泰十二年,他因漕糧案牽連,在禦史台诏獄熬過三載寒暑,平反後正要升遷,又逢母親病逝,停職守制。
幾番起落,當得起“半生契闊”。
方卯思及此,感同身受,便歎息道:“你說咱做父母官的,熬幹多少盞桐油燈,在田賦黃冊裡挑出蛀蟲,從漕糧賬簿中剔去腐肉……”
他想起臻頤茶行的楹聯上,那力透紙背的“萬幸回首有餘甘”,舌尖泛起新茶的清甜,“唉,能得百姓一兩句誇贊,也算得苦後回甘。”
“榫卿兄猜錯了,”古長青搖頭笑道。
他撥了撥熱茶壺的炭火,火星子噼啪爆開。
“那對聯,是新科榜眼趙斐的字迹。”
“趙斐?”
方卯想起那日客棧晨光融融,趙斐忽然叫住他。
——“明桂枝的字并非如此。”
——“下官方才掙紮過。”
是個把端方守禮、仁義道德刻進骨血的人呢。
可是,苦丁茶這樣妙趣的名字,還有那幅豁達灑脫的對聯,他不認為出自趙斐之手。
“我覺得像狀元郎的手筆。” 方卯嘬了口茶,笃定道。
“哦?”
“明桂枝。”
輪到古長青詫異:“你們相識?”
“一面之緣,但印象深刻。”
“洗耳恭聽。”
銅铫子的水又咕嘟起來,古長青給茶壺續上熱水。
窗沿飄入幾點杏花雨。
忙中偷來的閑适,正好用來聽聽故人的音訊。
……
申時二刻,康王府。
一場春霖稍歇,芳華苑的梨花白慘慘碎一地。
涼亭四角垂着燈籠,暈黃火光映照,襯得康王盛瑄的蟒袍都發了潮。
“好侄兒,輯事廠的差事落你手裡了,這次,咱叔侄正好齊心協力。”
康王盛瑄倚着錦墊,燭影裡浮着張玉盤似的臉。
三十六年華釀出微豐皮肉,仿佛羊脂膏子拿銀匙子細細刮過,連笑紋都熨帖得恰到好處。
偏生他一雙眼生得極妙,眼尾斜斜飛進鬓裡。
恰似工筆描鳳翎。
總在垂眸時漏出幾分冷光。
盛湛舉杯:“為聖上分憂。”
雨絲順飛檐滴入酒盞,濺出一圈圈金波。
盛瑄沒有碰杯。
他夾起一箸東坡肉,脂膏泛着琥珀光,“旁人不懂,都以為我們天機府、輯事廠吃的山珍海味,禦膳佳肴……”驟然一擡眉,盯着盛湛看:“但其實,頓頓吃河豚肉,一不留神,就見血封喉。”
燭火在他眼底跳了跳,眸光似刀尖寒芒,直要挑開對面人皮肉下真實情緒。
盛湛擡眸迎上來,眸子清淩淩,看不出半點心事。
“侄兒不過替聖上……還有叔叔們跑腿。禦膳佳肴也好,斷頭飯也罷……”
他仰頸飲盡杯中物,喉結滾動,左頰的淺淺疤痕也跟着顫。
“——你們若叫我吃,我不敢不吃。”
說話間,有梨花瓣落進酒盞,浮在酒面,像隻溺死的蝶。
“澈之,”盛瑄舉起杯盞,“你這話生分了,六叔叔一定看顧你。”他不鹹不淡笑了笑,“說起來,我與你除了是叔侄,還是姻親——”
盛湛笑得比春雨還圓融,“我記得,明家舅舅娶的是您表妹。”
“嗯,三表妹,殷家最美的人兒。” 盛瑄捧起他斟滿的酒盞:“真想不到,明秉則竟這般長情,她過世有十年了吧?都不曾續弦。”
“舅舅總說殷家女賢良淑德,”盛湛笑意從唇角漫到眼底:“侄兒也神往,卻不知是否有此福氣。”
“好!”盛瑄與他猛一碰杯:“明日就讓你嬸嬸去打聽,我命她親自替你把關,定叫你娶個宜家宜室的好閨秀。”
“侄兒先謝過六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