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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官船挨着碼頭輕輕晃,船頭摞了層層箱籠,影子投在水面上,碎成片片金箔。
方靖蹲在糧袋堆裡,衣袍沾滿米灰。他捏着發黴的米粒細看:“這米……太劣了,喂豬都嫌牙碜!”
船工縮着脖子嘟囔:“官爺,通融下,别說咱徐州,就連杭州的米價都漲到天上喽……”
鷗鳥在船邊鳴叫,似有意無意打斷他們的話。
另一側船舷,關倩兮斜倚楠木箱籠,羽扇尖戳了戳雜役後背:“仔細我的妝奁!”
翡翠镯輕撞箱角,發出清脆叮鈴聲。
趙斐被那脆響一驚,從賬冊中擡起眼,他瞥了一眼甲闆上層層堆疊的箱籠,輕嗤一聲。
“這船,怕是未到杭州便沉了。”
“女兒家,體己自然要多些。”
關倩兮扇尖挑起一縷鬓發,黛眉描得斜入霧裡,“趙大人不是女兒家,不會懂的了。”
那“女兒家”三字,拖得又尖又長,還睨了趙斐一眼。
明晃晃的挑釁。
“以色事人者,當然需要許多行頭。”
趙斐這話像塊熱炭砸進油鍋。
關倩兮叉着腰,翡翠镯猛撞到船柱,又是哐當一聲。
“我以色事人,也是因為時運不濟!”她綠眸子淬了毒,裙裾掃過甲闆零星黴米,活似隻炸毛的波斯貓:“換作你是我,未必能撐到今日!”
雜役們縮着脖子往箱籠後頭躲,鷗鳥“嘩嘩”驚飛。
“我要是你,根本不會淪落到以色事人的地步!” 趙斐半分不讓她。
“你倒是想,也沒那個本事!”
“咳,咳!”
明桂枝裹着披風過來,咳得杏眼泛起水光。
“别吵,别吵了……”她指着兩箱冬衣:“倩娘,那些厚的衣物,留在徐州罷?杭州四月天,都熱得能孵雞崽了。”
關倩兮斜眼一瞥,瞄到趙斐看見明桂枝來了,眼神霎時柔下來。
她眉梢一挑。
“明郎,奴家依你的……”說罷,身子一歪,故意歪進明桂枝懷裡:“但到了杭州——”尾音又長又粘膩,“你要買新的給奴家,好不好?”
明桂枝被她撞得後退半步,咳聲悶在關倩兮肩頭:“好,好……咳,咳,買新的。”
“呐,狐裘呢,奴家要雪裡拖槍的,杭綢呢,要天水碧的……”
“好,咳,咳,都買,都買。”
“還有冰玉緞嘛……”
關倩兮指尖繞着明桂枝腰間縧帶打轉,綠眸子斜睨趙斐僵直的身影,“得是貢品庫裡偷出來的那種。”
“咳,咳!偷?”
“傻子,”關倩兮點一下她腦袋,嬌嗔道:“市舶司每年上供那麼多绫羅綢緞,你記少一兩匹布,誰知道?”
“荒謬!”趙斐喝止她的唆擺:“明桂枝,你再與這妖婦厮混,遲早落得她爹那下場!”
這是他第二次連名帶姓喚“他”。
話尾甩在風裡,人已鑽進艙房。
……
艙房,窗棂漏進幾縷光。
賬冊攤開在酸枝案上,趙斐盯着“市舶司歲供”四個字發呆,狼毫筆尖懸足半刻鐘,一滴墨“啪嗒”落在“司”字上,像烙了個印。
外頭傳來關倩兮的笑,脆生生紮進他耳膜。
“明郎,明郎!你看這紅寶石簪子,拆下來,改鑲作扇墜可好?”
他猛地阖上賬冊,封面赫然的“太府寺”三個大字,刺得他眼角發疼。
方才,妖婦箱籠裡的暗紋杭綢,那織金密得似細發,說是貢品都有人信。
不,說不定……就是貢品!
她爹的贓物。
她今天能教昆玉瞞報貢品,明日就能教“他”行賄受賄。
過些時日,什麼包攬訴訟,什麼賣官鬻爵,什麼結黨營私,“他”樣樣精通……
指不定哪天,太府寺的案卷就有明昆玉名字!
不行!
趙斐一下起身。
筆架被他袖風帶倒,狼毫滾到艙闆縫裡。
他盯着那道黑黢黢的縫,覺得那似足一道無盡深淵……
“還不如龍陽之癖呢!”
他脫口而出。
窗外鷗鳥掠過桅杆,翅膀拍打聲混着纖夫号子,像在應和他。
趙斐揪緊衣袖,雲緞料子攥出深深的褶。
沒錯……
沒錯!
假如昆玉是斷袖,不被世人接納罷了,那又如何?
“他”依舊是那個胸懷磊落、才高行潔的狀元郎。
大不了他倆一道辭官,遊曆四海。
怎也好過被那妖婦拖進泥淖,萬劫不複!
——這念頭比偷吻更駭人。
駭得他抓起冷茶灌了滿口,茶葉沫子粘在喉頭,茶湯卻滿是回甘滋味。
陽光徐徐挪到案邊,照見盞裡豎浮的茶梗。
前些日在景州的時候,昆玉說過,這茶梗豎起來便是吉兆。
趙斐盯着那根直挺挺的茶梗,蓦地笑出聲。
是了,若能把昆玉拽出泥潭,管他世人唾罵還是祠堂除名?
橫豎明家和趙家都那麼多旁支,不缺他們二人繼承香火。
“允書!”方靖抱着賬冊撞進來,“用了膳再啟程?”
“直接啟程,省得那妖婦挑三揀四,非說要去哪家酒樓……” 趙斐想通心結,便又沉浸在太府寺的賬冊裡。
方靖莞爾,“你對她成見太深。”
“是,是我有成見,” 趙斐擱下筆,“她方才還教昆玉瞞報貢品呢。”
“我相信昆玉人品,他會教好關娘子的。”
“你就是太相信他,才讓他遇上這妖婦。”
“那是他們千裡有緣。”
“别,可别這麼說!”
“對,先别談這些,來,看這個……”方靖抖開劄記:“糧行的掌櫃說,杭州那邊的糧、米和香料都漲價了……”
“是銀價跌了。” 趙斐一下點中關鍵所在。
“那……”
艙房陡然靜了。
天光透過舷窗,将賬冊上的墨漬照成個幽深的洞。
許多事情閃過趙斐腦海,仿佛一顆顆珠子扭動、串聯起來……
昆玉赴任市舶司。
而他正好被太府寺派去杭州,稽查賬目。
德州糧商屯糧。
蘇州的織造局案。
杭州将要暴跌的糧價。
串珠般綴成鍊。
“不對!”
趙斐猛地起身,圈椅在艙闆刮出尖嘯。
“這是個局!”
方靖茫然:“你是指德州的事?”
“不,不是德州,是杭州……”
趙斐看向方靖,目光蓦地暗濃,“杭州是個局,就等着昆玉往裡面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