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席間已是一片狼藉。
“容老哥,咳,”姚仲德醉醺醺湊近,酒氣噴了傅融一臉:“你可不知道,關氏那個妖精,啧啧,也不知哪學來的手段……咳,二千兩,明大人砸二千兩給他贖身……”他伸出兩根手指晃:“白花花的二千兩啊!你說,能買多少地?”
傅融不動聲色:“你說的關氏,可是蘇州那個織造大人,被扣押候審的,關、關什麼來着……他的那個女兒?杭州這邊,也有耳聞。”
顧萬芝促狹一笑:“哦?她的事,傳到杭州了?”
“嗨,”傅融扯了扯嘴角:“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關氏?不過胃小菜罷了。”盧景愉撚短須輕笑,“那個老蒲,整日裡搜羅些金發碧眼的番邦貨,當我們都是死的?幸虧咱哥倆聽見。”他轉頭看向梁厚,兩人交換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容兄,你不知道,那夜得了消息,咱幾個連夜出動,滿揚州找人牙子,多驚險,差點就慢老蒲一步!”盧景愉掰着手指數:“紅發綠眼妖、金絲貓、黑珍珠、孿生姐妹花,嘻嘻,應有盡有!”
梁厚得意道:“這回,咱搶了老蒲那番子的先機。”
傅融打聽:“你們說的這位蒲先生,是……?”
“呵,蒲大官人嘛,”姚仲德擠眉弄眼:“往後您想不見都難。”
傅融端起酒盞與他相碰:“那我得洗耳恭聽。”
“他嘛,是個番商,大食來的——”
“錯了”顧萬芝糾正他:“波斯的,我記得。”
“放屁!”鄭昌融大嗓門一吼:“那厮分明羅刹國來的,老子最清楚!當年還是老子引他見的關若頤!”他灌一大口酒,捶胸頓足:“引狼入室啊!老子可悔了,哎!悔不當初!”
“他給自己起了個漢人名字,喚蒲承澤,”姚仲德把話題拉回:“可會鑽營了!當年把個波斯舞姬塞給關大人,喏,正是關氏的生母……如今,關氏攀上明大人,他倒好,搖身一變成了明大人舅丈。”
他咂了口酒,眼中閃着豔羨的光:“要不說這些番商會做生意呢,獻一個舞姬,認兩代姻親,這買賣真劃算!”
傅融擡眼:“明大人……他肯認這門親?”
“能不認?”顧萬芝嗤笑:“他對關氏稀罕得不得了,簡直當眼珠子疼,你想,那妖精晚晚吹枕頭風……”他撇撇嘴,“可惜容兄不在場,顔玉莊‘新品發布會’那日,明大人還親手為關氏描眉……”
“當真?”
“若非親眼見的,哪敢與你妄言?”顧萬芝正色道:“污蔑朝廷命官,死罪,要掉腦袋的!”
傅融霎時垂眸。
杯中酒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唉,讀書人執筆揮毫的手,”顧萬芝搖頭晃腦,“用來給女人畫眉。”
“奢侈,真奢侈!”
“誰讓明大人心甘情願呢,”盧景愉打趣:“還别說,那日梁兄不過多瞧兩眼,明大人驟時急得把那妖精送走。”意味深長地笑,“護得緊呢!”
“诶,你們說……”梁厚語氣帶了幾分猥瑣:“明大人他吃得消嗎?”
“啥?”
“我瞧明大人瘦削,他那身子骨受得了嗎?關氏,啧啧,多辣的美人兒,嘿嘿……”
話沒說完,桌上已是一片哄笑。
傅融勉強扯動嘴角,跟着幹笑兩聲。
盧景愉前傾身子,表情神秘:“有個趣聞。”
酒桌頓時安靜。
姚仲德睨他:“别賣關子。”
盧景愉環視一周,壓低嗓音:“我表兄剛從徐州回來,也去了那兒的教坊……”他故意拖長音調,“聽那兒的龜奴說——”
“說什麼?”衆人催促。
“明大人……他宿在關氏房的頭一晚,”盧景愉咧嘴一笑,“叫了十回水。”
“十回!” 衆人驚呼。
“嗯,整整十回。”
“十回,一晚上……”姚仲德瞪圓了眼,酒杯灑了也沒察覺。
“好家夥!”鄭昌融拍腿大歎:“我看他文弱書生的樣子,不曾想私下竟、竟這樣龍精虎猛!”
顧萬芝搖頭晃腦:“到底是年輕人,不懂得惜身,待他上了年紀就知曉後悔。”
“哼,一晚十回?騙鬼呢!”梁厚語氣酸溜溜,“這世上,哪有這樣的男人?”
“老梁,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哪。”
“反正我不信!”
酒杯叮當作響,衆人笑鬧成一團。
傅融暗歎氣,盯着酒杯不語。
“哎,”姚仲德調侃:“你們說,那關氏會不會是……?”
“是什麼?”衆人伸長脖子。
“狐狸精轉世。”
“什麼狐狸精?我看是白骨精!”鄭昌融拍案大笑:“能把男人榨成白骨那種!”
又惹得一陣哄笑。
“不過呢,”鄭昌融抿了口酒,咂嘴道:“明大人雖說風流,可也不失為爽利人!”他粗着嗓子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有什麼錯?比那些假道學、假正經強百倍!咱們送美人,他給方便,這才是為官之道!”
“鄭幫主這話在理,咱見過的官老爺裡,明大人是一頂一好相與的……”梁厚颔首應和。
“比孫有榕那厮好太多!”顧萬芝撇嘴。
“别提!”姚仲德将空杯重重一放:“姓孫的牆頭草、和稀泥,收錢不辦事,最是可恨!”
“姓孫的比倪佑安好,” 盧景愉冷笑:“那貨才該殺千刀,收了銀子還要壞事!"
鄭昌融噓一聲,壓低嗓門:“聽說杭州這位傅知府,最是難讨好。”
傅融手一頓,酒杯停在唇邊。
“哦,”梁厚來了興緻,“此話怎講?”
“傳言他不貪财,也不好色,”鄭昌融蹙眉:“你說,這等人物,叫人如何巴結?想投其所好也找不着門道。”
“不貪财、不好色,那他做官圖什麼?”姚仲德不以為然:“保不準,他暗地裡養着外室,把金銀都砌在牆裡……橫豎大家見不着,不就說沒有咯。”
“有理,三人成虎,以訛傳訛罷了……”
傅融緩緩放下酒杯。
瓷杯與桌面相觸,發出極輕的一聲“嗒”。
“是呢。”
他眼底凝霜,嘴角卻若有似無一絲笑。
“以訛傳訛,在所難免。”
……
夜深。
旬宣街的鋪面全已打烊,唯剩街角三兩攤夜宵還挂着燈籠。
更夫的梆子聲剛響過,轉眼又散了。
傅融腳下虛浮,微醺漫步,心事重重。
拐角處,險些撞上人——正是他的主簿韓恕,懷裡抱着一摞賬本,絡腮胡上還沾了墨迹。
“子寬?”傅融看是他,松了口氣,繼而惑然。
“哎,什麼時辰?你還在晃悠,做賊麼?”
韓恕支吾兩聲,沒個準話。
傅融一把拽住他衣袖:“走,陪我吃面。”
……
街角面攤。
三兩張掉漆木桌,竈上鐵鍋散着白霧。
攤主正收攤,見是傅知府與韓主簿,忙擦淨條凳。
片刻,陽春面上桌,熱氣模糊了兩人眉眼。
韓恕夾了兩筷子面條,又擱下。
欲言卻止。
傅融心不在焉,筷子在湯裡劃圈。
“大人有心事?”韓恕問。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