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裡面做什麼?”
“……唷,這麼曲折。大少爺受罪了吧。”
周清不自在地抓了抓頭發。
他昨晚抱着小孩兒睡覺呢,誰他媽還管手機裡打電話是誰。
“受得可不是一般的罪。”
“我一夜沒睡,找了一夜的路。”
周清瞥了眼于少爺昂貴的鞋子和不太接地氣的西裝。
“所以,穿成這樣來幹嘛。”
“t桖短褲,人字拖,就行了。”
“來之前沒查天氣預報麼。”
“暴風雨。雷電。”
于知遠沉默了一會兒,看着眼前霧雨朦胧,沒說話。
周清也默了會兒。
問,“該不會是從公司偷溜出來的吧?”
于知遠沒回答。
但周清已經知道答案了。
以前的時候,于知遠就這樣。
每次被逼着做什麼事兒的時候,況且那事情都已經做一半了,就會突然不分時間,不分晝夜,找到周清。
要麼在外面溜達一天。
要麼在酒吧什麼都不幹睡上一天一夜。
要麼就是什麼都不在乎,打一天遊戲。
第二天又跟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做之前一半的事情。
周清說,“要是來找我出去打遊戲。”
“現在不太行。我有事兒。”
“而且家裡沒那條件。”
“你要是想讓我陪你在這兒站會兒,我倒是可以陪你這位少爺。”
于知遠這次開口了。
“上周碰見你爸媽。”
“他們說,挺想你的。”
“真不打算回去了麼。他們說在北京有家大學,招英語老師,待遇比這裡好。”
“你要是想去,我回頭跟你爸媽說。”
“不用。”
周清無聲笑了笑。
“我這個年紀了,什麼事兒拎得清。”
“等過年,我去看看他們。”
“去年你也這麼說。不也沒回去。”
“有些事情,也該過去了。”
“我知道。”
周清當然知道。
十幾歲的時候,想做的事情被否定,想嘗試的事情被扼殺在搖籃,想要的東西守不住。
以為全世界都跟自己作對,無論如何都走不出“我這是為你好”的魔咒。
于是背地裡偷偷叛逆。
用染發和紋身标榜異類,用煙酒裝着成熟的大人,身上帶着幾百塊錢坐上跨省的火車,背上最低頻音律的貝斯,和一群自以為是一輩子好朋友的兄弟,在燈紅酒綠的地下搖晃着腦袋。
一個人,從地底下嘶吼出十萬人的喧嚣。
可是天地灰暗,隻有雷電才足夠耀眼。
以為那就是他想過的生活,以為那就是不平凡的人生。
“以為”……
是一場迷幻的夢。
最終。
還是要穿上幹淨衣衫,站在寫着“無人扶我青雲志,我自踏雪至山巅”的标語後,講台前。
手上是父母塞給他的英文課本,台下是三四十位渴求知識的眼睛。
周清拍着黑闆,對他們說。
“Don't regret the path you have chosen. Each one is a reward bestowed upon you by fate.”
(不要後悔自己選擇的路。每一條,都是命運給你們的嘉獎。)
如今,周清終于可以擺脫那些死死拽住他的無形的手,想做自己喜歡事情的時候。
已經三十歲了。
暴雨還在下。
除了雨簾,就是霧。
旁邊黃桷樹上的一根樹枝,經不住壓力,已經斷折在泥土裡,卻還向上支棱着一根樹杈。
周清說,“我喜歡這兒。”
于知遠說,“這兒有什麼好。什麼都看不清楚。”
“整個季節都下雨。看不到太陽。”
“是啊。”
“但我就喜歡這兒。”
“一開窗,就能看見山城的嘉陵江。”
“一出門,就能吃到一碗最正宗的重慶小面。”
“天氣好的時候,騎自行車在橋上吹風。”
“早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
“挺舒服的。比風沙好。”
“景。”
“景也會看膩。”
“常看常新。”周清學以緻用。
于知遠笑了聲,聲音在暴雨中,聽不太清。
他彎腰拿起傘,撐開,皮鞋踩進水坑裡。
轉頭,道,“老周。謝謝。”
周清擺擺手,“别說這些矯情的。”
“回去吧。公司事情多呢吧?”
“等下次,你再來。我帶你去打遊戲,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于知遠彎彎眼睛,“好。欠着吧。”
他轉身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頭看,略過玻璃門上,裡面一片昏暗。
“對了。”
“你剛認的弟弟,挺帥的。”
“……是。怎麼?”
“沒什麼。”
“就想跟你說一聲。”
“别陷太深。及時抽身。”
于知遠的背影在模糊的雨中漸漸消失。
周清在原地愣了很久。
而後捂住額頭,自嘲般勾起了唇角。
果然是一起長大的朋友。
不管過去多少年,知道怎麼戳人的心眼子。
周清撐開他的小破傘,走進雨裡時。
隻想着要快點買面條。
不然,家裡面的人又該打電話念叨,問他“哥怎麼還沒回來”,“哥不打算回來了嗎”之類的雲雲。
什麼“及時抽身”,“别陷太深”。
見鬼去吧。
周清早就不是那個,别人說什麼,就會乖乖聽話的人了。
到三十歲。
才養就一身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