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咳咳……咳咳咳……”
貼着喜鵲登梅的窗棂下,趴在梳妝台上的上官佩突然劇烈喘息之後,緊接着又是好一陣的咳嗽。
她睜開迷蒙的雙眼,懵然盯着銀鏡裡的自己,詫異得張大了嘴巴。
“我……我這是又活過來了嗎?此時,我不是該倒在冷宮的地磚上等着被拖到宮外亂葬崗喂野狗嗎?”
她心裡疑惑着,又顫抖着手撫上自己的脖頸,這裡還殘留着冷宮鸩酒入喉的刺痛感。
“娘娘,該上路了。”
上官佩現在腦子亂得很,唯有冷宮太監的嗓音割裂了記憶,她忽然想起父親被腰斬那日。
劊子手的刀刃卡在他的第三根腰椎怎麼樣也拔不出去,可是父親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隻用渾濁的眼珠轉向宮城方向,劊子手刀下的血沫濺在刑場白幡上,開成朵朵紅梅。
“小姐怎的趴在妝台上睡了?”
貼身侍女寶珠捧着九翟四鳳冠進來,上官佩擡頭從菱花鏡裡看到自己十七歲臉上的瑩白肌膚裡透着青色。
冷宮鸠酒的毒辣猶然在喉,眼前這件霞帔上閃着金光的金線繡鳳凰卻刺痛她的雙目。
上官佩猛然将妝台上的掐絲琺琅妝奁掀翻在地,隻見胭脂水粉螺子黛散了一地……
這是景和元年三月初七,她出閣前夜,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已下定決心,隻要即刻進宮刺殺暴君獨孤珩,一切都還來得及。
“取剪子來。”
上官佩素手撕扯綴滿珍珠的大紅嫁衣,隻見南海珍珠噼裡啪啦滾落滿地。
寶珠取了剪子給她,又見自家小姐那似要吃人的眼神破壞着禦賜的嫁衣,正準備上前阻攔,卻又被上官佩眼底的血色驚退。
上官佩擰着前世這件百子千孫袍,它裹着她踏入那吃人的宮阙,最後換來了冷宮鸩酒一杯。
“嘶……”
她的指尖觸到錦袍的夾層廠感到一陣異樣,在挑開蜀錦裡襯的刹那,有一張泛黃信箋飄落在地。
她俯身拾起展開時,隻聞着松煙墨香混着鐵鏽味撲面而來:“吾女佩兒親啟:見字如面,為父已簽認罪書。明日大婚切莫戴陛下所贈玉镯,切記從西華門……”
她不可置信地上下看了看信箋,隻見信紙右下角的暗褐血漬,這分明是三年後父親身陷刑部大牢才該出現的絕筆。
可是……
上官佩突然心慌手抖,攥着信紙的指節發白,前世咽氣前聽到的私語突然在耳畔炸響——
那日寶珠扶着哭暈的貴妃,說"相爺的血把認罪書都浸透了"。
上官佩恨得甩開珠簾傳來一片嘩啦作響。
她将信紙塞入袖中,轉頭見到銀鏡裡映出寶珠躲閃的目光。
這個丫鬟手裡捧着的翡翠合卺杯,杯沿泛着熟悉的幽藍,正是冷宮裡鸩酒的顔色。
“小……小姐,這是陛下特意賜的安……安神……”
寶珠結結巴巴的話未說完,上官佩已将白玉镯砸出擦着她的耳畔飛過,玉镯落在朱漆柱上撞得粉碎。
上官佩撫着腕間被金線勒出的紅痕,忽然低笑出聲。
原來這場姻緣,從第一顆盤扣系緊時就開始腐爛了。
上官佩出手如電,在寶珠還未來得及掙紮時,便捏住她的咽喉将她掼倒在地。
她沒有耐心查看寶珠是否斷氣,便急匆匆換上一身玄色往行衣,從半開的窗沿跳下,再從後窗的圍牆翻出府外。
夜色深深,圍牆外是一條暗巷,從這裡抄近路,再走上三條街道,便可從皇宮西北角的圍牆翻進去。
子時的更鼓混着夜的污濁漫過宮牆。
上官佩伏在養心殿的琉璃瓦上,軟劍纏在腰間像條冰冷的蛇。
遠處侍衛的燈籠晃成星子,而她死死盯着殿内案桌上——那人批閱的奏折下 壓着她去年重陽遺落的劍穗。
瓦當突然傳來細微震動。
二十名金吾衛無聲合圍的刹那,上官佩旋身翻進庑廊。
“抓刺客……”
眼下追兵腳步聲如密鼓,她慌不擇路闖進溫泉宮,蒸騰水霧中朱漆梁柱交錯如迷宮。
身後羽箭破空聲起,她縱身躍上藻井橫梁,卻不料年久失修的楠木突然斷裂。
“嘩啦……”
溫泉水漫過口鼻的瞬間,上官佩的手按在一堵精壯的胸膛上。
她掙紮着坐起身,隻見一片墨色長發在水面鋪展如網,水波漾開細碎的金光,迷蒙間,見到獨孤珩的睫毛挂着水珠,在氤氲霧氣中凝成琥珀色。
他見到突然冒出來的她,居然沒什麼情緒波動,他隻是伸出手指輕輕抵着上官佩的腕間紅痕,隻見朱砂胎記在水裡洇開,像朵将綻未綻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