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人拿着紙杯回到審訊室的時候,杜君衡的情緒已經發生了變化。
看上去他是平靜了下來,但施也從他的臉上看到了釋然。這個表情與此時的情形太不相符,以至于施也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看錯了。
但轉念之間他就意識到,對于杜君衡來說,此時能說出真相,才真的是釋然。他原本就不想抵抗到底,他隻是在等待一個契機,現在,契機到了,台階鋪好了,杜君衡接下來說的,應該就是真相了。
坐回到審訊桌後,談話開始由郎月慈主導。
“來聊聊吧。”郎月慈說。
杜君衡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起來。
施也靠在椅背上,淡淡說道:“我以警察身份與你見面發生的每一次談話都會被錄音錄像。而除了測謊以外的所有談話,也都需要其他偵查員陪同。所以,你已經錯過了單獨與我對話的最後機會。”
“你怎麼知道我想跟你單獨對話?”
“這就沒意思了。”郎月慈接過話來,“施教授是目前國内頂尖的犯罪心理學專家,你在他面前根本無處遁形,就你這點兒我都能看出來的想法還想瞞過他,簡直是癡人說夢。”
“倒也沒這麼誇張。”施也說道,“看人看心,自然也要結合事實。杜君衡,你在等我向你發問,這件事咱們現在屋内的三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但現在,我選擇不問。你沒有通過測謊,自然也就失去了談判的籌碼,現在籌碼在我們的手上,你把該說的都說了,我要看你的表現再來選擇是否申請與你單獨對話。”
郎月慈沒有給杜君衡留空餘,接着說:“其實我們很認可你的聰明,畢竟你成功地把施教授引到了這裡,但後續你面對施教授的做法實在是讓我覺得迷惑。甚至讓我懷疑,之前這樣缜密的設計究竟是不是你來做的。”
“是我!”杜君衡不假思索地回答。
“理由呢?”郎月慈看向杜君衡,認真詢問。
“我不敢相信。”杜君衡的眼神中帶着不甘,“兩個月!兩個月你們什麼都沒查出來!這讓我怎麼相信?!”
“部分合理,但不是全部合理。”郎月慈一針見血地說道,“在你看來,案子兩個月沒有進展,你質疑我們,這是合理的。但這兩個月施教授并沒有參與,他是剛剛才被請來的,所以你看見他應該是欣喜,而不是質疑。是思緒亂了嗎?”
杜君衡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搖了頭。
原本郎月慈還想繼續說,卻被施也以手勢阻止。很短暫的沉默之後,杜君衡擡起眼皮看向施也,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不涉及個人隐私的問題我會回答。”施也說。
“你不是公安大學的教授嗎?”
“目前還是。”施也頓了頓,接着解釋說,“有些内部規定是外人無法了解的。杜君衡,即便是你對我撒了謊,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認為你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我仍然相信你的行為是事出有因,所以我不會糊弄你。接下來我告訴你的話,你可以去找任何一名警察去核實。關于你在意并且詢問的事情,真相是,如果我今天頂着的是‘公大’胸章,我連坐在你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施也有兩枚胸章,在學校上課時,他警服上戴着的是“公大”,要适應場合;而因為他同時兼任十二局的調研員,所以在外出辦案時,他都會佩戴“公安部”的胸章。
在第一次與施也見面的時候,杜君衡就很仔細地觀察過他的胸章,而這個動作也被施也捕捉到了。
聽完施也這句話,杜君衡緊閉的雙唇有了松動。
施也趁熱打鐵說道:“我看過你的履曆,你退休之前是國企員工,你也有職級和對應的待遇,内部資料和保密原則,你就算沒經曆過,也肯定聽說過的。我們内部的級别和職稱有很多不公開的,而你能從公開渠道查到的,隻是我們允許被公開的内容。再說簡單一點,我隻能以公安大學教授的身份出版書籍,不能以十二局調研員的身份私自在外公開談論任何關于我所接觸的案件和嫌疑人的情況。而在參與辦案中則是完全反過來,我隻能以調研員身份進入案件偵辦過程,而不能以教學身份出現在除學校以外的任何場所。”
不用再解釋什麼,郎月慈就已經明白施也的意思,也明白了杜君衡的猶豫和沉默。他再次用筆敲了兩下桌面,吸引了杜君衡的注意,說道:“杜君衡,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不要繼續你的揣測和不切實際的想法了。告訴我們,案發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杜君衡端起紙杯,把裡面的水一飲而盡,用顫抖苦澀的聲音說道:“她太痛苦了。”
“我這話可能會讓你感到不适,我先道歉。”郎月慈深呼吸了一下,說,“她的痛苦其實可以由她自己來解決,醫學上有姑息療法,本地也有臨終關懷醫院,甚至,她手中有足夠的藥物可以自主選擇。她的痛苦不能成為你傷害她的理由。”
杜君衡緩緩搖頭:“她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她已經睡沉了。”
“你給她下藥了?”郎月慈追問。
“是。”杜君衡回答,“鎮痛藥和安眠藥,都是超劑量的,她走的時候不疼,甚至都沒過多掙紮。”
施也詢問:“能告訴我原因嗎?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了解決她的痛苦,你要賠上你的後半生,這值得嗎?”
“不。”杜君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怅然的微笑,“我的後半生早就已經賠進去了。從繁繁離開我們之後,我們倆就都已經死了。”
施也:“關于這件事,我很抱歉。”
“抱歉什麼?抱歉一場意外車禍嗎?那與你沒關系。”杜君衡揉搓着自己的雙手,垂了頭。
“聊聊杜若繁?”郎月慈問。
杜君衡搖頭:“繁繁的車禍确實是意外,沒有任何隐情,你們不用把重心放在她身上。”
“杜若繁喜歡紫色嗎?”施也提問。
杜君衡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看向施也。
施也接着說:“如果你想讓我幫你,就該明确告訴我你的訴求,别讓我猜。今天這場對話極有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面對面談話,如果你不抓住機會,或許就真的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