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翊站在高高的漢白玉台階上,俯視着從小照料他的老太監,他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明明他才是居高臨下那一個,赫連翊卻覺得喉嚨上傳來微妙的窒息感,仿佛被人扼住。
日光西移,從養心殿的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來,灑在福祿身上,赫連翊正好隐沒在黑暗中,隻覺得渾身發冷。
而福祿定定看着他,眼神鋒銳。
赫連翊的手握成拳複又忽地放開,掌心粗糙的老繭特殊的觸感提醒着他——這是陳喬的身體。
這一天還是到來了,他終于呼出一口氣,以他平素慣用的冷淡語調道:“是朕。”
這語氣太熟悉不過,福祿一瞬間跪了下來,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陛下恕罪。”
“起來吧。”赫連翊并未看向福祿,隻是目視前方。福祿站起身:“那養心殿那位,要不要...”
他并未出聲,隻是在脖子上比劃了一個斬首的手勢。
赫連翊心中頗有些惱怒,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惱怒的,福祿赤膽忠心,這對于他來說絕對是好事,除掉陳喬,也是福祿的粗人腦袋裡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
赫連翊掀起眼皮不輕不重地瞪了福祿一眼,他面無表情,但從小跟他到大的福祿察覺到了一絲不對——這位陛下生氣了。
為了什麼?因為他說要把陳喬殺了?
赫連翊轉身向殿中走去,福祿一頭霧水地跟上陛下冷肅的背影,赫連翊扔下一句:“以後别說這般混賬話。”
“也别在在她面前說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獵獵冷風中,赫連翊的聲音平靜無波,他垂着眸子,刻意加重了語氣:“從今往後,見她如見朕。”
福祿心中大震,心知觸到了陛下的逆鱗,不敢再追,隻目送着他挺直脊背一路向養心殿内走去,裙角逶迤,用金線繡着一片蘭花,在陽光下驚人刺目。
他似被那片蘭花刺傷眼睛,複又低下頭去。
陛下,好似确實變了。
…
陳喬剛剛沐浴完,披着濕漉漉的頭發翹着二郎腿往榻上死魚一樣靠着。
柔軟靠背上,她的額頭處被水漬暈開了一塊。
赫連翊從善如流地撈出塊帕子扔在陳喬腦袋上,斥道:“這像什麼樣子,還不把自己收拾幹淨。”
語氣并不十分生氣,和赫連翊相處久了,陳喬早就摸清楚他的脾性,張牙舞爪看起來十分可怖,實際上隻要随手一摸,渾身的氣焰就熄滅了。
她懶洋洋支起身子,松松垮垮的亵衣随着動作滑落,露出精壯的胸膛,還帶着皂角的香氣。
赫連翊迅速地挪開了目光,他一瞬間的僵硬神色沒能逃過陳喬的眼睛,陳喬吹了聲口哨,尾音拉得又尖又長。
赫連翊耳垂紅得像是要滴血。
這哪裡學來的做派!活像個...像個女流氓。
他把手中正準備遞給陳喬的細葛巾輕飄飄一扔,又準又穩地蓋在陳喬頭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哎哎哎—”陳喬突然被從天而降的東西遮蔽了視線,茫然地摸索着。
趁着檔口,赫連翊一扭身,去了浴室。
再出來時,他渾身清清爽爽整整齊齊,一派從容之色,除了發尾處一點濕潤,完全看不出剛剛沐浴過。
陳喬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很有些遺憾的樣子。
赫連翊決定還是不要問她為什麼遺憾,他怕得到的答案把自己氣死。
他出來之前,陳喬正在練字,她的字進步許多,隐約顯現出點風骨。
赫連翊狀似無意地溜達到她面前,低頭看向她已經完成的大字,贊了一句:“還算有點進步。”
陳喬手穩穩的一絲不動,随口吹捧:“比不上陛下。”嘴上謙虛,其實她心裡還是美滋滋的,能得到赫連翊的稱贊可不容易,三分誇獎她就當作十分了。
不過這字越看越眼熟,赫連翊挑挑眉,問:“你臨的是誰的字?”
陳喬張開嘴:“我随便在書架上拿的...”她掏出一本灰撲撲的殘破字帖。
書架上無數名家手筆,或險峻或鋒銳或豐腴或端莊,是任何對書法有所研究的人夢寐以求之地,陳喬卻獨獨選中了這一本,赫連翊苦笑:他二人當真是有緣分。
他低聲道:“這是我小時候的字帖,我父皇寫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