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坐在長凳上脫了靴子重新穿,他起來帶的氣都撒鞋子上,腳蹬出去的時候都像是要踹人。
佟盛跟甫威到對面整理馬車,順便洗漱用早飯,早上人多,他們即使手上幹着活,眼睛都沒敢遠離客棧的窗戶。
崔洝辰他們位置靠外,季陵隻肘撐額,沒什麼胃口地戳着碟子裡的油餅。
“才幾日,就起膩了?”崔洝辰坐姿端正,輕言細語地說,“再将就下,不多時就能回去了。”
“嗯,”季陵用筷子把油餅卷起來,沾着醬咬了口問,“沒把秋娘帶來?那钰哥怎麼能信?”
“有錢有很多好處,比如打探消息。”崔洝辰看着他嘴角的醬說,“民間靠賣消息為生的人分布各地,钰哥能找到掮客自然能聯系到這些人。秋娘不能帶過來,因為他還沒有兌現承諾。”
他把紙花遞過去:“擦擦嘴。”
季陵接過來,抹完嘴說:“佟侍衛是帶了好消息過來了?”
崔洝辰配合地接着說:“算不上好,投石問路有了點眉目而已。”
季陵把面前的豆汁挪到旁邊,撈起崔洝辰面前沒入口的清水,慢慢的嘬着,慢悠悠地問:“你說這魏瑤雪若是救夫,早就可以推着銀子砸通關節,就算她那個死爹不肯出嫁妝,好歹掌管錢袋子那麼多年,我就不信她沒留一手,她肯拿錢出來修水道說明她是有底子的,随便找個倒黴鬼扛下來不就行了?”
“府衙行刑都要驗明正身,何況三司輪審,哪來烏龍之理?奎隆拿着他貪污的賬冊,陳振德手裡盡是彈劾他枉法的奏疏,況且還有欽點的督查禦史董襄全程監審,鐵證如山,案子想翻比登天都難。雖說休書做不得假,但魏明忠的事還沒完,滿大街都是魏瑤雪的通緝文書,她選擇在這裡最保險。”崔洝辰沒想到鄖州能混亂成這個樣子,俨然是藏污納垢地安樂窩,魏瑤雪在這個地方再合适不過。
“我看這周大人挺得民心,幹過實事,好不好官另當别論,至少口碑不差,”季陵看着崔洝辰說,“朝廷這麼一殺再殺,就不怕殺盡了民心,物極必反?什麼證什麼髒,不都是人做的麼?說到底還是人的心最髒。”
“周文升案頗有蹊跷,業已修書前幾日差人密送陳振德手上,他暫時性命無憂,隻要這兩個案子仍舊牽扯在一起,就沒辦法動到他。”崔洝辰眼瞥窗外,斜對面屋脊蒙上了陰影,鄖州久違的大雨就要來了。
“那就别想盡快收手了,陳振德一邊加速撈銀子一邊還得幫着刀下留人,得累壞那身老骨頭。”季陵順着他的目光同樣看到了那片暗影,話語都輕松了不少。
“他并非孤掌難鳴,再說累垮了人陳餘銘撂挑子怎辦?”如今的茶鋪經驗得有聲有色,季陵就算嘴再硬也不能忽視陳餘銘的吞金實力,崔洝辰調侃完繼續說,“軍備聯防營已經停止籌建,原先劃撥給工部的裕山這塊地空了出來,叫兵部韋躍搶先要了去,他打算在那建個校場。”
“哦對了,上回我沒來得及問,皇上有禁軍兩司做什麼還要再加個聯防營?是嫌内堂不夠鐵桶,還是覺得禁軍是酒囊飯袋?”季陵歪頭看過來。
崔洝辰實話實說:“此項由卓誠親王所請,衆親王複議後報攝政王劉洵批紅,着兵部挑選能士,以及工部尋址丈量籌辦,屬意為親貴近衛侍。”
“明白了,就是建來管你們這些親王貴子安危的。你們平時近衛都不少了,又打算再裹一層,就不擔心透不過氣,憋死?”季陵扯了兩下嘴角,但崔洝辰卻并沒有覺得被冒犯到,起初他也并不贊成這個提議,但他沒有話語權。
不止他沒有,他的先生程恩兆同樣沒有。弘淵末年,先帝已經病入膏肓,無力掌朝,崔台敬當時還在戍關,遵從先帝禦旨内廷事全由劉洵做主,因此這期間許多事都是内堂親王辦事所直接下達論斷。
季陵屈指輕敲起桌面,眯眼懶洋洋說:“如此一來,安平王府為着這點銀子便要樹敵一大群,哪怕是位極人臣怕也不好過吧?無論銀子往什麼地方調撥,這徇顧私情的名頭估計應是被人記本子上了。”
“兩位主議之人先後撒手人寰,銀子是撥了下來,卻因着連番變故拖拖拉拉起不來事,若是撤了一來省了工部的差事,同時解了兵部的燃眉之急,這筆賬我也不會忘記提醒他們的。”崔洝辰淡然道。
季陵聽笑了,他對‘不肯吃虧’這種做法特别能共情,他想了想說:“蚊子肉也是肉,就該仔細徹查一通,像這樣的都要扒幹淨。那不是該你先生簽字才有戲嗎?為這一點錢,不值得吧?”
“先生并非世家之臣,此事未知會于他,憑我父親一力足矣。隻要父親出面,得皇上首肯,就能批,陳振德把工部戶部那些嘴堵住後,其餘放到後邊來。”崔洝辰慢吞吞拭手。
程兆恩是正兒八經從底下上來的素臣,他半生渡劫,一無靠山二無家底,如今官拜禦史中丞,依舊貧簡,身端影正,跟旁枝牽扯隻有崔洝辰,崔洝辰早注定不入仕,就斷了所謂以權謀私的短處。
崔洝辰沒有颠覆為君地指望,他跪在殿前受封的那刻開始,已經向天下昭告身為臣子的忠貞,他不能上,上就是逆,就是不忠,就是與世為敵。
另外,親王重臣之間牽扯一潭,本來就是惹天子忌諱。程恩兆可以提醒天子勤勉仁德亦可敦促六部注重理法章程,卻不能插手皇家宗親決議。
崔洝辰不願意先生有任何為他人可以拿去作文章的把柄,雖不能事事周全顧及,但所行每一步也盡力小心謹慎。
“你如此護着恩師,卻将安平王推到風口浪尖,不得不說你這胳膊肘子是往外拐的。”季陵撐在案面托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