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在修葺上沒吝啬銀子,通往二樓的木階都是用了市面最好的料子,踩在上面很實沒有一點松動的聲響。
樓面寬敞,錦洛便在扶欄旁做了一道弧形的綠植帶種了些室内可養的低矮花草,甚至還在中間鑿了條水道放了些小條的錦鯉以供觀賞。
夥計手腳麻利的移開茶廳展面上的古琴,将帷幔束到兩邊,端了幾把椅子,在置主位時犯了難,放一把還是兩把?反正能坐就坐不能坐空着就是了,最後還是放了兩把,中間隔上個小案。
捯饬完,閑手的夥計退到寬大的屏風後邊,隻剩四個分鋪的賬房先生和到鋪的一行人。
季陵一屁股先坐下,立馬收到佟盛扭曲的冷臉。
崔洝辰擡手示意廳上的人落座,賬房們左右看一下沒敢。
“頭一回見諸位,咱們先報個名兒,鄙人姓崔是鋪子挂名當家,”他轉首看着季陵說,“鋪子他做主,季陵,是你們正兒八經的大掌房。今兒就是個小會,不拘禮節,坐着答話即可。”
陳餘銘雙掌下壓,說:“坐,坐。咱們當家人好着呢,再不聽話就拿自個當外人呐。錦洛,你帶個頭先。”
錦洛恭身後坐了,賬房們見狀也忐忑的落了座。
如此除了三個侍衛站着,其餘的都各就各位。
夥計在各個案頭斟好茶,置好甜點後退卻。崔洝辰再次說道:“這段時日事情多,諸位勞累,陳餘銘要記着該貼的别漏了誰。若是吃住不慣,盡管與錦洛說,隻要差事辦漂亮,絕不虧待各位。”
大夥趕緊起身響應,讓崔洝辰擺手斷了。
季陵沒有寒暄和廢話,架腿靠椅單刀直入說:“為着大夥兒能将鋪子摸熟摸透,任何狀況都能獨當一面,我打算五個鋪子的賬房輪流坐職,一月一換。咱們還沒有分設掌房,你們就是身兼兩職,工錢也按雙份兒發。有問題,現下就講出來,都好商量。”
這是不得罪人的說法,實際上輪值是防止監守自盜的情況發生。在座的賬房全都年過半百,一聽心裡就門兒清。
雖然有點膈應,但稍微一想也能通,先小人後君子往後辦事才穩當。
幾個人站着搖頭,錢又不燙手,趕緊表明态度。
季陵灌了口茶問:“那成,咱們就先從?州講起,坐職賬房是哪位?”
右手最後一位微微顫顫的站起來應道:“回大掌房的話,是老朽。”
“?州建鋪投入僅次邺京與赀州不相上下,我讓陳餘銘聯絡茶農要的上品居多,起初賬面走得正常,近半個月卻做了調整,普貨占了大半數。”季陵換腳重新架上問,“這是幹什麼?”
“大掌房,?州腹背緊靠叢山峻嶺适宜出茶,因此茶販子多如牛毛,上門自薦不勝枚舉,加上詢問普茶的客官多于訂購上品的客官,”賬房抹了把汗,繼續說,“曆來做茶鋪的皆是以利為主。老朽就自作主張調整了進茶數目,以普茶為重。”
“你的上家如今要麼是兩門小鋪,要麼就是已另謀别的生計,”季陵笑了起來,杏眼微彎分外好看,“我說得對麼?”
賬房愣了下,躬身說:“上家是祖傳茶鋪,不曾有改動。”
崔洝辰執着茶盞,撥着浮沫,聞言也勾起了嘴角。
“固守祖業最大的好處是,餓不死。”季陵肘撐案面拿手指懶散地掃了一圈周圍說,“你看鋪子上下夥計最年長也不過二十出頭,有空閑時别隻顧埋頭算賬,多與他們處處。當初陳餘銘也有做過你這樣的打算,讓他來講,你聽聽看。”
季陵辦事說話都不喜歡重複,屬于拒絕炒冷飯那類,好在有人非常樂意替他炒。
“我來,”陳餘銘舉手,起身比劃着說,“何帳房,晚輩年紀輕資曆淺,要是講的不對,那您多擔待。咱們呢沒打算走尋常茶鋪的路子,因為鋪子都擠在旺地,周遭做茶買賣的通常都是有多年經營脈絡的。若是一開始就拿普茶争搶客源,除了遭人嫉恨排擠還必定陷入壓價的困境中,後果可想而知。因此新開的鋪子皆有備足三個月的餘銀做好周轉,這個時期也沒想過要盈利。分鋪就如流動的水,可以将各種茶輪換着花樣兒上,據以往經驗來看,追逐新鮮的客官也很多的,并且出手頗為大方。咱們真正的目标在此,至于普茶就按坊間的平價走,要是遇着特殊的日子還有可能搭着上品送出去,沒有考慮在這上邊兒有收益。晚輩講得粗糙,大抵就是如此啦。”
實際季陵說得簡練得多,陳餘銘顧及對方年齡偏大怕轉不過彎,解釋得更詳細點。
何帳房想了下,躬身說:“是老朽愚鈍,回去便做整改。”
季陵擡手示意他的事過了,換下一個。
“報大掌房,老朽姓田是璄州茶鋪的帳房。”左手第二位站起來,躬身說,“咱們鋪子裡側重走丁岩祥秀,可這茶讓東莊斷掉了,得找莊子裡進貨,價格翻了一番并且還不願意簽訂契約,往後大有再漲價的意思。老朽拿不定主意,想問大掌房該如何安排?”
趁火打劫是商人之間見怪不怪的獲利手段,就算今日碰不上來日也免不了,這茬接不好就會被人壓得翻不了身,買賣做下去隻會落得個血本無歸。
季陵動了下身子,一群人以為他要坐正了,誰知他隻是換了個方向接着靠,順帶伸手接過崔洝辰剝好的橘瓣。
崔洝辰收回手時,目光停留在扭過去的細腰上,好久才硬生生的把眼神從那上面扯下來。
季陵看着錦洛問:“丁岩祥秀,樓下有上嗎?”
“有,”錦洛起身回道,“備了一百六十八餅,還是挂的老價。”
“收起來明日搭着域楓出手,一餅域楓送一餅丁岩祥秀,”季陵撐着腦門,迅速思索,“就說新鋪有惠,送完即止。讓人傳信到各鋪都這麼幹,待那玩意兒兜完後,不要再走它,換成同價的文君畔。往後有人問,傳出去丁岩祥秀在京不吃香,隻能送,邺京有頭有臉的人物就要文君畔。”
事情出得正是時候,借着明日的東風根本不需要再多廢工夫就能讓劣勢扭轉。脈絡關系放起來是死的,用起來才是活的。但是要大出血,丁岩祥秀不便宜,全送虧得讓人淚目。
繞是自作主張慣了的大掌房也在落音後向崔洝辰抛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崔洝辰心有靈犀,側過身說:“放手做,有我。”
何賬房咂舌,沒忍住對身旁的另外一位賬房說:“這得賠了近千兩吧?”
對方小聲的回他:“看似賠得大,但域楓能賣出去收益也驚人,這茶原本價高走得少,能全部脫手至少可以平。關鍵不在此,在于咱們不會受制于人,往後還長遠,賠的總能賺回來。”
何賬房點頭說:“有底子還有靠山才敢這麼辦,大掌房年紀輕輕卻很有魄力。”
“可不是,這步要是行得穩當哭的是東莊,那麼大堆貨砸手裡,橫豎都不會好過。”有些話不好說,帳房回複後緊跟着擠了下眼。
“陳餘銘講當家的是好人,沒說我是什麼好人,”季陵坐得有些累,就地撐了下腰,眼睛始終望着右邊。隻要他想聽這個屋子任何角落發出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他短暫的抿了口嘴角說,“咱們要是能長期處下去,就知道我還可以更損。跟着我辦事别把慈悲之心頂腦袋上,商道裡頭老實人最吃虧。不過得到的好處也是實實在在,我沒問過旁人的工錢是怎麼放的,但我敢肯定,一定沒有我給的多。”
四個帳房一聽前面口風有變,立馬起身應話。
外面已經漸入冷清,季陵幾乎快磨光了耐心,讓人有話說話,盡早完事。
崔洝辰接過話來:“剩下的講與我聽,錦洛,你帶大掌房巡視一下庫房。”
錦洛随即起身跟撐案站立的季陵一道下了樓。
“是身子不舒服?”錦洛跟他進了庫房,在陳列有緻的貨箱前,小聲的問,“撥算盤最要有耐心,慣常坐上兩個時辰也不打緊,雖然你之前也坐不住,但也沒這般焦躁。是哪裡不适麼?”
身體有處不可描述的部位立馬誠實做了回答,季陵白皙的臉瞬間起了紅,極其難得的舌頭有些打結:“也,沒......沒有。”
在風月場摸爬打滾多年的錦洛,有了些猜想,他知道人臉皮薄便不好明說,自庫房的案幾上拿出記薄給季陵:“庫房的存貨都在這了,你先對着。我去方便下,一會兒就來。”
季陵接過記薄翻了起來,錦洛出門卻去了斜對角的藥鋪。
一頁還沒有看完,錦洛折回抽走季陵手裡的記薄說:“方才忘記了,庫存我與陳餘銘盤點過多回,确認無誤,再對也就浪費了工夫。”
季陵還沒收回手,掌心多了罐冰涼的白色小瓷瓶,錦洛往門外看了一眼,湊近說:“貂油,外敷的,别用錯了。頭幾回切勿使蠻力,耐着性子,疼在所難免,往後就是快活的。”
像是被滾水燙了下的季陵眼見瓶子往下掉,錦洛眼疾手快的接住重新摁進他手裡。
樓階上有了嘈雜的話語聲,顯然已經散了夥。崔洝辰曆來辦事效率奇高,加上後邊的問題算不上有多難辦,處置起來就更快。
眼看着人往這頭來了,總不能讓他見着這玩意兒,丢大臉了都。季陵慌忙将小瓶收進袖袋裡。
“忙完了麼?”崔洝辰站在門口,手裡拿着畫軸說,“看一下先生的畫挂哪兒合适,你拿主意吧。”
從屋裡出來的季陵仿佛剛出鍋一樣,臉要滴血似的。
崔洝辰跟他擦身而過,轉頭問錦洛:“裡邊很熱麼?”
錦洛捂嘴一笑道:“大概是心窩子熱,沖腦門兒了。”
這話聽得崔洝辰懵了一圈,正想問個明白,陳餘銘在旁邊好奇的指着畫說:“什麼畫啊?可巧,原本打算在畫坊買一幅,左右尋不着中意的。要搭上鋪子的内設,着實不容易,四......大當家能拿我瞧瞧麼?”
畫還沒遞出就被轉身的季陵一把扯了過去,原地打開。
“太好看了!”陳餘銘眼神發亮,忍不住湊近看仔細,贊不絕口,“宗師的手筆啊,就是國子監的先生都沒這技藝,可以做傳世之作的。隻是,猛虎下山啊,挂哪兒合适呢?”
錦洛收回目光,退了兩步也不接茬。
“那個......”季陵指了堂面一圈,停在櫃台後邊的牆上。
崔洝辰趕緊摁了下去說:“錦洛要在那置辦個,嗯,置辦個多寶格,挂不了。”
“啊,是的。”錦洛在後面應了聲。
陳餘銘建議:“我覺着吧,擱樓上琴後,那地兒大正好空着。”
最後樓上樓下一通比較,就定在了陳餘銘建議的地方。
此時街道已至寂靜,崔洝辰讓人備車回府。
在車廂裡,崔洝辰給季陵遞上幹淨的濕帕子說:“就你開的工錢,再尋個年輕力壯的做分鋪掌櫃綽綽有餘,卻給了年逾五十的賬房,是看在這把年紀還在讨生計有意為之?你若不明說,人家怕是領不了你的好。”
“怎麼會?我哪兒有那麼好心,就想着省下一嘴飯錢,”季陵接過,擦着手,漫不經心的說,“年輕力壯的人能吃,養不起。”
崔洝辰像是信了他的話,笑着颔首應了。
回到王府,就寝前,佟盛輕輕叩開主君的門,照例奉上一封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