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喚雲回府後,整整三日未出房門。
江禾、江讓、程七他仨輪換着變着法的每日試着去敲門,江禾端着藥碗在門外來回踱步,藥盞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江讓試着唱起北疆小調,程七甚至翻出幼時楚喚舟哄他喝藥的琉璃糖。可那扇門始終緊閉,連影子都不曾晃動。
季尋之一天四五趟的往楚府跑,寅時來,見晨露打濕階前青磚;午時來,聽府中老仆搖頭歎息;戌時來,看燭火在窗紙上投下枯坐的剪影,總之回回都被請了出來。
第四日清晨,季尋之依舊準時來了府上。
江禾滿臉無奈的說,“哎…季大人請回吧,主子…還是誰也不見。”
季尋之暗罵到,“這個混蛋…”。
他不管不顧的往裡進,江禾三人也并沒有阻攔。
房門“吱呀”推開時,積郁的藥苦氣撲面而來。楚喚雲倚在窗邊,單薄中衣被晨風吹得鼓脹,像張快要支離破碎的帆。他指間捏着那枚“漕”字銅錢,邊緣的豁口早已磨得發亮,此刻正一遍遍刮過虎口結痂的傷疤。楚喚雲了無生氣目光渙散地望着院中落葉。
“喝藥。”季尋之将藥碗放在案上。
楚喚雲沒動,銅錢在指間翻轉,邊緣的豁口刮過指腹,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季尋之冷聲問。
銅錢在指節間凝滞一瞬,又繼續機械地翻轉。
楚喚雲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樹,目光穿過簌簌落葉,不知落在哪個虛處:
“我…我翻爛了《帝範》和《貞觀政要》...”他喉結滾動,“到底...教漏了哪一章...”
季尋之突然奪過銅錢揚手擲出窗外。楚喚雲猛地起身,帶翻的矮凳砸在地上發出巨響。他的手僵在半空,隻抓住一縷穿堂風。
“你……?”
“楚喚雲。”季尋之盯着他的眼睛,“你教他權謀教他制衡,可你獨獨忘了教他你靈魂中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什麼?”
“人心是鎖不住的。”
楚喚雲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它從小便刻在了他的骨子裡,所以他順理成章的覺得誰都明白,但是…未必…
楚喚雲怔住,季尋之轉身離開,卻在門口頓住:“藥在桌上,不喝就倒掉。”
門關上後,楚喚雲盯着那碗藥,整整三日了,他都如死寂般頹靡,因為他想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人心善變是永恒的絕境和無解的死局,所以他絕望,他痛苦。
但季尋之今日的話讓他豁然開朗,因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有機會改變和挽回的,隻是困境、困局,并非絕境、死局。
季尋之說的沒錯,他楚喚雲教陸昭兼權熟計、計深慮遠,卻忘了告訴那孩子,有些東西,算不完,也算不得。
楚喚雲端起碗一飲而盡,苦得舌尖發麻。
禦花園中陸昭正在喂魚,錦鯉争食攪碎一池靜水。老太監匆匆趕來,附耳低語幾句。
少年天子撒魚食的手一頓:“太傅進宮了?”
“是,正在太極殿外候着。”
陸昭擦淨手指,忽然問:“他臉色如何?”
老太監斟酌道:“似乎……瘦了些。”
“把朕每天的雪參送去楚府。”陸昭起身,“告訴季尋之,朕賞的。”
楚喚雲立在殿中,陸昭走進來時,他并未擡眸,正要行禮,卻被少年天子一把扶住。
“老師瘦了。”陸昭的聲音很輕。
楚喚雲垂眸:“臣有罪。”
“何罪?”
“臣教錯了。”
陸昭忽然笑了:“老師沒錯,是學生學得太好。”
楚喚雲擡頭,正對上少年天子深不見底的眼睛。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陸昭早就知道他會來。
“陛下。”楚喚雲緩緩跪地,“臣請辭太傅一職。”
“不準。”陸昭果決的、不容辯駁的說道。
四目相對,殿内死寂。
陸昭慢慢走上龍椅坐下,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叩,忽然問:“太傅還記得永元元年,朕掉進冰窟那次嗎?”
楚喚雲一怔。
那是陸昭剛登基那年的冬天,貪玩掉進禦花園的冰窟。楚喚雲跳下去救人,自己卻差點凍死。
“記得。”
“當時太傅抱着朕說…”陸昭的聲音忽然軟下來,像個真正的孩子,“‘昭兒别怕,師父在’。”
楚喚雲眼眶一熱。
“現在朕也想說。”陸昭走下台階,親手扶起他,“師父,昭兒怕。”
陸昭怕學不好做一個帝王,怕楚喚雲看不出他的無助——老師,你看看昭兒,昭兒沒學會。
楚喚雲渾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