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申一路行至小河邊,尋到了正在酣暢鋤草的裴晟。
裴晟停下來望着他,額前不時有汗水滴落。
裴申見狀,忙輕輕對他點頭,道:“無事,你且歇一歇,一會兒随我回去吧,該吃飯了。”
裴晟點頭。
裴申接着說:“今兒,就吃過年做的臘肉。”
裴晟猛地一怔。
裴申笑:“怎麼?我以為你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裴晟聞言,先是靜靜地看了父親片刻,而後輕輕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腳下的土。
這次輪到裴申一怔,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神色複雜地擡起顫抖的手,摸了摸裴晟的頭。
“你放心,這水芹我會照看。等你回來……咱爺倆一起吃。”
裴晟感受着父親幹燥的大手,自頭頂傳來的溫度,終是抿了抿唇,眉眼微動,很輕、很慢地點了點頭。
父子倆聊完,一起回到草廬的時候,辛墨已經在躺椅上打起了鼾。
動靜不大,但窩在躺椅上的睡姿,配上他那一身貴人行頭,看起來多少顯得有些……狼狽。
裴申見狀低聲笑了笑,心裡又軟軟地想起辛墨小時候。
“且讓他睡一下吧。”
裴申對着裴晟吩咐完,獨自走進屋子,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張毛毯,輕手輕腳地給辛墨蓋上。
裴晟靜靜地看完這一切,向父親點了點頭,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去做飯。
不多時,竈房裡就有炊煙緩緩升起。
裴晟開始忙活了。
裴申則坐到了井邊的另一把躺椅上,聽着辛墨的鼾聲,陷入了沉思。
辛墨……
似乎還是那個辛墨。
執拗,天真,自抑。
那,他自己呢?
如今五十六歲的裴申,與當初三十九歲的裴申,可還相似?
又,有何不同?
裴申發現,人老了,總愛想這些虛的。
不似年輕時那般,手裡有忙不完的活兒,眼裡有亮不盡的光,忙着向上,忙着往前,忙着縱觀天下。
如今,老了。
不想往前了,往前橫豎是一口棺材。
反而,喜歡往回看。
看看自己這一路,究竟是怎麼過來的,想想自己的眼睛都看到過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他這半生,也曾那麼急,那麼趕。
趕着離家,趕着入仕,趕着升遷……
就像眼前的辛墨。
一路從京城趕着來淮安,唯恐慢了,唯恐不及。
——可說到底,辛墨也好,年輕的裴申也好,他們究竟……趕上了什麼?
又……害怕着,趕不上什麼?
裴申一邊想着,一邊聞到了竈房傳出的香味。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柔和起來。
裴晟做飯的手藝甚好,真的。
一想到以後……可能會吃不上他做的飯,老頭舍不得。
但,恰恰是這份不舍,令裴申忽然想通了。
三十九歲的裴申,和五十六歲的裴申,有何不同呢?
并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裴申罷了。
是裴家老三,是前大理寺卿,是裴老,是裴先生,是裴晟的爹。
世人皆以為,他裴申這輩子,求的是高官厚祿,大展宏圖,流芳百世……
約莫,就連辛墨,也是這麼以為的。
可裴申自己知道,這輩子,他唯一的所求,不過是“問心無愧”。
他走過的每一步,無論輕重緩急,原本都隻不過,想遵從“随心”二字。
但自從入了仕,裴申才發現,明明是自己的“心”,自己卻越來越看不清楚。
這才是他辭官最大的理由。
至于辛墨始終放不下的那次“學生之過”,裴申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當年的事……他裴申雖然度日艱難,辛墨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又何嘗好過?
但,辛墨的自責,如果可以為裴晟所用……那老頭便暫時不想說破。
裴晟啊……
是日漸衰老的裴申,在這世間,最深的牽挂了。
這個兒子,就像是老天爺賜給他暮年的禮物。
*
辛墨是被吵醒的。
他一向慎重警覺,連路過的館驿都不曾留宿,在京城的辛府也總是睡得很淺,卻在這鄉間舊草廬的躺椅上,睡了一個深沉的好覺。
連夢都沒有做。
睜眼時,他人還有點恍惚。
但鼻尖馬上就飄進了誘人的飯香。
還有,耳邊——
“真的?!那咱們今天可真是來對了!”
雀躍高亢的女聲,讓辛墨徹底醒了神。
他蓦地站起來,眼尖地将身上滑落的毯子規整地放回躺椅上。
……這肯定是老師給他蓋的。
辛墨的眸子裡染上一層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