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門外再次隐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時,裴晟已經處理好了辛墨的傷口。
那傷口附近,被他仔細而反複地拭得很幹淨。偶爾還會有一些鮮血滲出來,但血量已經很少。
畢竟隻是皮肉傷。看起來,不縫也行,隻是需要外敷金瘡藥止血,再用裹傷布固定住。
如果辛墨不亂動撕扯的話,外傷養起來,還是很快的。
他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滴,總算能直起腰稍微歇一下。再垂眸一看,淮生還得繼續扶着辛墨,小伍也一刻不敢停歇地始終在給辛墨擦着臉和手。
裴晟心裡忽然有些動容。隻是不知他們能否看懂自己的手語,最終還是忍住了,給他們比劃“辛苦了”的手勢。
接下來最急的是藥。
外敷的,内服的——偏偏都是要等的。
他隻能先将手裡的帕子洗淨了,晾在一旁的盆架上,時不時往外掃一眼。
也就正巧在他第三次去看門口時,聽見了方大人熟悉的聲音。
“……您、您怎麼親自來了?!……啊、啊……”
聲音由近及遠,似乎是方大人往外走了幾步,去迎什麼人了,後面的話,他便聽不太清。
不過很快,裴晟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因為父親的臉,驟然出現在了門口。
“晟兒!”
裴申一張口,聲音就啞得不像話,聽得裴晟心裡一陣酸疼。
裴晟趕忙往門口走,想去接住父親,這才發現,榮枝、小春和二虎,也都跟在裴申身後。
幾人看起來,雖都略顯狼狽,但好在,也都安然無恙。
太好了……
裴晟懸着的心,總算徹底放了下來。
人一下子有點多,方成反而成了走在最後面的那一個。
他一邊跟着幾人進來,一邊忙不疊地就對剛露面的裴晟作揖:“先生!啊,不,裴公子,下官有眼無珠,竟沒認出您是裴老的公子!先前,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公子……切莫見怪!”
……裴晟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他雖然隻是個無名之輩,可裴申在淮安,卻是鼎鼎有名的。
裴晟隻能先得體地對方成點了點頭。
眼裡,多少還帶着點無奈。
畢竟……“怠慢”,倒也真談不上。自上了這花車以來,方大人對他這個鄉野白丁,其實算得上十分客氣了。
但是……“沒認出你”這個說法,就,純屬無稽之談了——他長得跟裴申又不相像,兩年來隻在草廬待着,從未跟裴申一道出現在任何惹眼的場合,大浮山廟會算是頭一遭。
自然,他也從未以“裴申之子”的名義做過任何惹眼之事,這方大人……又何來的“有眼無珠”之說?
不過,裴申的回答,很快又讓裴晟豁然開朗。
裴老歎息着對方成道:“方大人,老夫不是已經說過了,如今老夫不過一介草民,你才是堂堂的淮安縣令,朝廷命官,何來‘下官’一說?犬子自幼在淮安長大,與朝堂毫無瓜葛,就更擔不得你這樣客氣了。”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但在官場客套慣了的方成卻不以為然:“裴老此言差矣。下官雖然隻是一介地方縣令,卻也有幸,聽過裴老的清名。您告老還鄉之後,下官曾多次遞了帖子求見,卻不得您的回應。不怕您笑話,方某自入仕以來,始終把裴老您這樣的國之棟梁,當成為官的榜樣。”
……這下不止裴晟,連榮枝她們幾個學生,都露出了尴尬而無所适從的表情。
大家面面相觑之後,紛紛低下頭去。
裴申欲言又止,終究是淺笑着搖了搖頭,隻當這是方成純熟的奉承,沒再同他繼續說下去。
反而是将目光越過面前的兒子,往裡看去,一眼便看見了床上的辛墨。
裴老的目光立刻就變了。
“知白……”
老人本就嘶啞的嗓音,霎時多了幾分顫抖。
裴晟最先看穿父親的慌亂,立刻就用雙手扶上他的肩頭,眸光之中,盡是安撫與自信。
他的意思,裴申一眼就能看懂:人沒事。能治好。
“好、好……”裴申也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拍了拍裴晟按在他肩頭的手背。
裴晟的眸子暗了暗,心裡再度泛起自責。
父親的手,比先前分開時,更涼了。
方成見父子二人都面色低沉,連忙再次起了話頭:“呃,裴公子,既然您是裴老的公子,下官就不再隐瞞了。這位……祈福使者,就是新上任的光祿寺卿,辛墨,辛大人。”
他這話是對裴晟說的,說的時候,臉色微微有些赧然,“想必,您也已經知道了。”
一想到先前,自己為掩飾辛墨身份而想出的荒唐說辭,方成也感到難為情。
裴晟隻好再次淺淺點頭。
他雖然也對“祈福使者”的說法感到好笑,但他清楚,這還真怪不了方成。
皇帝陛下給安福公主賜婚的旨意人盡皆知,辛墨的身份本就備受矚目,他又是獨自一人跑到淮安來的——萬一,他真的身懷什麼秘密使命,地方縣令卻把他的行蹤,輕易洩露給一個民間“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