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從他,折下樹枝,對着那些人就是一頓回擊的時候起。
但,最有可能的,是從,他陰狠地盯着那些頑童,咕哝着“總有一天……”的時候起。
榮枝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人,說得對也不對。
對的是,她“配不上”他。
不對的是,她有疾的腿腳,從來不是她和裴晟之間的阻礙。
真正的阻礙,從來都在她心裡。
譬如眼下。
眼下的她,盡管已經心知肚明,她原本打算說出口的那句剖白,早就沒有了明說的必要,她卻還是不死心,偏要問出那句……
你喜歡辛墨嗎?
她想從裴晟這裡,聽到什麼樣的回答?
就連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但裴晟的反應,比她想象得更簡單一些。
他先是猛地一怔,眉頭擰緊,露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神情。
而後,才緩緩平靜下來,做出比榮枝還要嚴肅的表情,非常緩慢而堅定地,對她,搖了搖頭。
裴晟其實在聽到榮枝問“你喜歡他嗎”的時候,就感到大惑不解了。
他甚至細細品味了,榮枝所謂的“喜歡”的含義。
難道是他誤解了?
榮枝說的,不是,那種“喜歡”?
而是,對朋友,或同窗,或親人的……那種“喜歡”?
可即便是對親朋好友的那種“喜歡”,裴晟皺着眉想了想,他也絕對談不上,“喜歡”辛墨。
相反,他簡直快煩死那個人了。
倒是榮枝,她怎麼會問出,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呢?
裴晟百思不得其解。
榮枝卻在看見了他這一次的搖頭之後,反而比先前更加冷靜了。
她忽然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喃喃地對裴晟道:“裴大哥,你……這一次,想都沒想。”
裴晟一臉茫然,甚至伸出一根食指打了兩圈,示意榮枝,他不理解她的意思。
榮枝隻是接着笑。
笑着笑着,她圓潤清亮的眸子裡,卻緩緩泛出了淚光:“我剛才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你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
“可這一次……我問你——”
她默默吞咽了一下,頓了頓,才說:“我問你,喜不喜歡辛大人……你卻不假思索地,就搖頭了呢。”
她的眼裡,盛滿了裴晟看不懂的悲楚。
裴晟聽了她的解釋,愈發匪夷所思。
聽榮枝的意思,她并不相信,自己對辛墨“不喜歡”的答案。
可話,明明是她先問的,她問的時候,他還飛快地在心裡斟酌了一下。
面對榮枝,裴晟從來都不會扯謊。
他的不甘,他的憤恨,甚至,他不為人知的陰狠,他從來都沒對榮枝隐瞞過。
不為别的,隻為榮嬸對他,那可稱得上“養育之恩”的救濟。
也為榮枝,多年來,始終對身世凄苦又屢遭大禍的他,竭力幫扶,熱忱信任。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兩年前,在他重病昏迷的那夜,是榮枝拖着瘸拐的腿腳,冒雪狂奔了十幾裡地,去北郊的草廬拼命叩門,還不惜跪地磕頭,去求了裴申,來救他。
他的命,雖說是裴申救的,卻也可以說,是小枝給的。
郎中隻說他“不吉利”,還說他“沒救了”。
就連榮嬸,都一邊抹着淚,一邊絕望地準備操辦起他們爺孫倆的“喪事”。
唯獨小枝,她不相信,也不肯接受。
哪怕是要她去鬼門關,她也要拼死搏上一把,去把裴晟,拉回來。
這樣的小枝,在裴晟心裡,從來都不是那些頑童們口中的,“累贅”。
而是他這輩子,頭一次,真正遇見并仰賴的,光。
然而,這樣的小枝,卻忽然低下了頭,不知想了些什麼,似乎還隐隐抽泣了一下,才複又擡起頭,對裴晟揚起了一個,他所熟悉的,燦爛的笑容。
“裴大哥,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我……我先回去了。老師他們,還在等着我呢。”
榮枝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已經和平日裡别無二緻。
可裴晟就是隐隐覺得,今日的這番“對談”,雖然攏共沒說幾句,他和小枝之間……卻似乎,有些什麼,完全變了。
“裴大哥,你别送了。快坐下歇歇吧。”
榮枝見他滿臉困惑,還轉身打算送送自己,趕忙就擺着手,甚至拉開了一些二人之間的距離,隻一味推辭。
勸他休息的話語,與平日裡一貫體貼關照他的小枝,毫無分别。
裴晟隻得停下腳步,目送着小枝獨自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還在走出門以後,也學着薛鳴飛,再次關上了房門。
她離開前,最後留給裴晟的表情,還是噙着笑,一臉歡欣,一如往常。
可裴晟,約莫,永遠都不會再知道……
剛關上門的榮枝,便再也抑制不住那早已翻江倒海的心緒,兩行熱淚,立時便從她那圓圓的眼眶裡,洶湧而出。
很快,便将她的整張臉,都沖得可憐而狼狽。
裴大哥——阿占哥哥,再見了。
我……
我喜歡你。
榮枝無聲地在心底嘶吼。
說是要和裴晟告别,其實她清楚得很,她是要和自己……那被歲月浸透的單相思,徹底訣别。
她并非沒有勇氣表白,也并非妄自菲薄,真就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隻是……忽然懂了,榮嬸對她說過的那句,“人活着,終究隻能依靠自己”。
裴晟對她,有沒有那種心思,她怎麼會不清楚?
至于裴晟究竟喜歡誰,會不會是那個位高權重的辛大人……
又與她,有何幹系?
難道,那倔強得,連一床棉被都不肯拿了榮嬸家的“阿占”,那就算把自己的脊梁都扛彎了,也要忍氣吞聲攢錢的“阿占”,會,隻因為換了個名字,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嗎?
……不會的。
那樣的人,注定不會懂得,也不可能回應,她這見不得光的兒女情長。
那樣的人,他心中向往的……也絕不會是,找個媳婦,抱個娃娃——這種鄉野人家的兒女,才會企盼的,那所謂的,“幸福”。
裴老先生說得沒錯。
屬于裴晟的天地,遠在千裡之外。
遠遠超出——
她一個瘸子,能看見、能走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