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外,狂風攜着砂礫急促地敲打在枋木窗戶上,陣陣狂躁撞擊聲猶如萬馬奔騰,窗軸發出輕微的松動聲,又很快淹沒在暴怒的風沙嘶吼聲中。
酒館内,三座高大燈檠内燭油噼啪作響,卻不見半點光。
昏黑中細細瞧去,方發現這酒館内居然悄無聲息地坐滿了人,個個皆垂頭靜坐桌前,一動未動,場面鬼魅陰森極了。
“嘎吱——”
大門打開一道細縫,兩道人影迅速裹着風沙鑽進酒館内,轉身阖門的功夫,死寂的酒館已是熱鬧一片。
仿佛是燭火跳動的刹那間,又像是随着生人踏入門内的那一聲細微動靜——
屋内瞬間“活”了過來,愈來愈亮的燭火下,一陣嗡鳴如蟲語般嘈雜細密,片刻間又變化為急促低語聲,燭火将整個酒館内部照亮的時候,酒館内已是滔滔不絕的交談聲,碰碗聲和小二倒酒聲穿插其中,仿佛是一間再正常不過的酒館。
方才還僵坐桌前的人們,現在紛紛搖晃着四肢,做出喝酒聊天的樣子,但看起來生硬極了。
那誤入其間的一男一女對屋内變化渾然不知一般,确認大門已經掩好,又仔細地拿過一旁的木杆抵上後,花琅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沙。
一旁的謝寒驚還攙着她,他臉上也是落了風沙,隻有長睫下的眼窩還是白淨的模樣,整個人狼狽極了。
至于他們兩是怎麼變成這樣的,說來命苦,實在是命苦。
花琅和謝寒驚進了水陣後,卻并沒有被傳送到陣法盡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男主光環的作用,本該于三日後出現在羅垠秘境的沙城,陰差陽錯,正好在那一刻路過水陣,将陣法裡的他們兩給吸了進去。
于是,修為莫名消失的花琅和吸入魔息的謝寒驚,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對上了沙城裡的翳鬼。
在吃了數不清多少口沙子後,他們兩才跌跌撞撞地躲過翳鬼的追殺。
“咳咳……都怪弟子輕敵,才讓師尊也落入了險境之中,請師尊責罰。”
謝寒驚忽然拔出了腰間木劍,雙手遞給花琅。
花琅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
雖然她在追上男主之前,确實沒料到會進入沙城,但沙城出現在何處,又不是謝寒驚決定的。
“這不是你的錯,我為何要罰你。”花琅想将他的劍推回,又怕他自傷,隻能半真半假道,
“我既然收你為徒,徒弟有難,難道師尊還能袖手旁觀不成,進入水陣是我自己的決定,你不必自責。況且,如今我的修為被壓制,這沙城變幻莫測,剩下的路還得靠你。”
謝寒驚久久沒說出話,半響,他才收回劍,輕聲道,“弟子明白了。”
花琅盯着他收起劍。
謝寒驚渾身也落滿了灰,酒館昏暗,他的一雙眼睛就變得格外剔透,像是灑了天光的深海,無聲地引誘着每一個路過的漁人。
美麗,但随時都有溺斃的風險。
光是注視,就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
氣氛微靜,連帶着酒館内的空氣都凝固起來,燭火暗下去的同時,黑暗中無數雙觊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二人。
“怎麼突然變黑了?”
花琅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堪堪從謝寒驚身上回過神,立馬就注意到屋内的變化。
“應該是燈芯掉進油裡了,弟子去看看。”
謝寒驚走向燈檠。
他掃去燈剔上的落灰,輕輕一撥,燈架上的燭油噼啪一聲,堂内再次明亮了起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人們推杯換盞,嘻笑怒罵。
但那灰敗面容上已經落滿沙塵的眼,在燭光下已無所遁藏。
花琅仍無知覺般地站在門前,借光清理着衣隙裡兜着的沙砂和小石子,毫無防備地側頭,就對上了一張灰蒙僵硬的臉。
這張臉的皮膚繃得極緊,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爬出什麼東西來一樣;瞳孔則像是被繭包裹起來了一般,蒼白而無光澤;整張臉包括人中,都落滿了浮塵。
正常人看見這一幕,早吓得魂飛魄散了。
但花琅卻像是什麼也沒看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後神态自若地對謝寒驚道,“這間酒館倒是熱鬧,桌子都坐滿了。”
謝寒驚将尖銳的燈剔收入袖中,“嗯,應城有洛雲王坐鎮,是凡間少有的繁華之地,弟子去後面看看,應該還有位置。”
洛雲王?
這裡居然是燕容的故鄉!
沙城無主無界,它像是一灘流動着的水一樣,以“無”的形态淌到一個地方時,便會記下所到之處的一街一巷、一人一燈,再反複用風沙刻影圖形、重現這世間百态。
隻是沙城中沒有春秋、晨昏概念,花琅現在看到的景與人,極有可能複現的是數年前的情形。
若是時機湊巧,花琅說不定還能見到幼時的燕容。
想到這裡,花琅來了興趣,等沙暴一停,她就偷偷去洛雲王府溜達一圈。
二人找了很久,才在角落靠窗的桌子看見兩個空位。
這桌一東一北位置上坐着兩個沙人,見花琅謝寒驚靠近,他們像是再尋常不過的酒客一樣,甩着不協調的肢體喝着“酒”,可他們那灰敗的瞳孔,和其它酒客一樣,緩慢地轉動着,從始至終都盯着這二人。
這些沙人雖然長得邪乎,卻也隻能轉轉眼珠子,無法攻擊他們。
花琅被翳鬼追了大半日,别說是坐在一起,就算床上躺個沙人,她也能毫不在意地翻個身繼續睡。
謝寒驚替她拂去積灰後,花琅一屁股地坐上長凳,謝寒驚則是落座在花琅手旁的另一張凳子上。
揮開空氣中四散的灰,花琅看見旁邊兩個沙人旁若無人地牽起了手,然後越靠越近,凳子都翹了起來。
這一幕花琅是看得津津有味,她暗暗猜測這兩人什麼時候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