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個頭,陰禾對上角落神色霎時如雷電般犀利,一瞬就消失了,仿佛她從未來過,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壁畫下方洛軒宸垂着腦袋不知是死是活,魂兒已經不見了。
他整個人愣在原地,大腦似乎有這麼一刹那如同繃緊的弓弦,箭在弦上卻被一刀割斷了線。彈起的斷線抽在手上臉上,抽起了見骨的傷痕,鮮血翻湧着淹沒了手足,爾後才是掙紮爬出後的清醒。
“醒醒!”洛玄一恢複思路,如今管不了跑的人。他蹲下身用力晃晃,對方沒有反應。
他探鼻息,很弱,但活着。那怎麼醒不過來?沒靈力支撐嗎?
“你先活着,我想想辦法。”洛玄一将人翻來翻去,動作着急,這人還不能有事,至少在他走之前不能有事。
角落偷看的人跑了,祖宗交了控制權也跑了,留下他一個人這麼無助地想辦法。
洛玄一蹲在旁邊揉了把頭發,忽然想起來一種渡靈力的辦法。他跪在洛軒宸面前,身上的利器除了死活不肯出鞘的灼塵,剩下全部消失不見,翻找好一陣,周身藏東西的地方比自己的臉還幹淨。
“不管了。”有利器也發揮不了作用,他将手指放在口中,用些勁咬破了放在洛軒宸眉心,留下一抹紅色的印記。
無論如何,能活下來就行。
他抿了抿幹澀的唇,腹中宛如熾焰在其中燃燒、蒸騰,最後順着臉頰落在滿是塵灰的地面,結成一個小坑。絮絮叨叨一陣,青色紋路順着指尖爬上手臂,随即烙印在兩人身上。
洛玄一卷起衣袖,擦拭去額間血漬後便在對方面前坐了會。他才發現,這人确實像人間話本裡描述的那般有幾分姿色,隻可惜,白瞎這副容貌,做了個木偶提着線聽人調遣。
他見過很多人,卻沒有一個同洛軒宸那樣,透過皮囊看就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字迹,生硬、冷冽、死氣沉沉,根本沒有一絲活力。
洛玄一對于洛軒宸一個人時究竟是什麼樣沒興趣,因為他所見的,無論笑或急切,都有一種機械般近乎于虛假的意味。
假,肉眼可見的假。得了陰禾的幫助後他閑來無事就回憶,發覺幾乎是每一句話隻要加以品味就感受得到其中的空洞,沒有半分真心實意。
但洛軒宸僞裝又天衣無縫,或許連自己都将這時而疏遠,時而又會一驚一乍的性子當成真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有這閑心去剖析。
除去同他争執吵鬧的時候,但也隻有那時候才能窺得見些許對方真實的情感,分明還有着意氣,還有方才受傷時難以理解的自我厭棄。
他有時也會懷疑,懷疑究竟哪種才是真的洛軒宸,也懷疑洛軒宸是不是真的缺了一根什麼筋。
又是什麼東西,抑或是秋棠說的什麼緣分将他們綁在一起,他并不是反感,隻是不想和這樣冰涼虛幻的人待在一起。
***
烙印有些發燙,這共生咒算是種下,在這裡的一切結束之前他都有把握保得住對方。所謂的共生,也就是施咒者拿出一半力量去協助,被施咒者怎麼樣也是更抗揍。不過唯一的壞處就是——自己不能死。
連接一斷,共生咒跟殉情似的就要爆發,摧毀心脈,到最後三魂盡斷,受咒的兩個人都得同歸于盡。或許對洛軒宸而言這樣的救助并不公平,可他也是病急亂投醫。
在這四世裡,就算能再活過來,痛苦比常人也是半分不少還要翻上幾翻,然而他們要想得到凡人般的自然死亡減輕些疼痛,根本不可能。
紋路漸漸往裡面縮,藏進血肉裡,牢牢攀住骨血,最後憑空搭起一條捆紮着通向心髒的索道。
搭起的霎那,靈力緩緩流通起來。洛玄一不禁感歎,這種拿命換的效果确實非同一般,隻是……他看着掌心,祈神台中轉移過來的靈力剩餘已經不多,眼睜睜看着靈力一點點流失,還不如開始就封個徹底。
一邊,洛軒宸感受到些許靈力流入,指尖輕顫,意識逐漸回歸。片刻沉寂,随後轉過頭勉強撐開雙眼。斑駁光線正巧打在臉上,刺得一陣劇痛,他忍不住又閉上。
但有些不确定,自己又能看見東西了。洛軒宸刻意避開刺目的光,身子往旁邊移動些許,在暗處再沒那種灼燒感,他微微眯眼觀察周圍。
眼前清晰很多,也沒有出現什麼不适,他壓下心底一絲歡喜,轉頭就和洛玄一四目相對。
他們坐在同一處,靠得很近,或許方才再往旁邊挪一點就能和對方挨着。
周遭仿佛安靜下來,靜得隻能聽到呼吸聲。風呼嘯着灌入暗道,隐約增添些許不真實感。洛玄一也怔住片刻,見他出神,伸手晃了晃,“醒了就這麼看着我,想做什麼?”
莫名卷來的思路霎時斷了線,洛軒宸“啊”了一聲收回視線,他撇過臉轉向面前的牆壁,眼神卻沒有聚焦。
“我在想為何每次醒來面前總是你。”
洛玄一蓦地直起身子站到面前,顯然對他的問題極度不滿意,攤開兩隻手道:“首先,我同你一并入四世,能常在你周圍的不是我還能是誰?其次,你就是這麼想你的救命恩人?”
“抱歉。”洛軒宸扶牆緩緩站起來,全程垂眸根本不願直視他,自己總是抱着揣測的心理去看待對方,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
不過隻是瞬間,他熟練地将多餘流露的神情收回,有些生硬道:“應該走了吧。”
“能走,你注意自己。”洛玄一道。
他這話有些捉摸不透,洛軒宸回過身疑惑地看着對方,“為何這麼說?”
洛玄一訝然,随即尴尬地捂住半邊臉,後悔自己多這一句嘴,隻能解釋,“我可是給了自己一半的命在你身上,你珍惜點……我這人很惜命的,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那以後我和你沒完。”
他上前兩步,幹脆破罐破摔地老實交代,看起來義正詞嚴絕無半分虛假。
洛軒宸往後退出半步,他并不擅長處理人情,語調生澀道:“謝謝。你其實……沒有必要做到這份上。”
“都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就算有些煩你也沒辦法,如今是同伴,不保你保誰。你就當我關心你得了,有沒有必要你也别管,是我自己的事。”洛玄一歎口氣,無助感幾乎壓倒自己,要不是被綁着一同前進,真的很想現在就跑。
想到這裡,洛玄一遂關切地看向對方,用着平生覺得最真摯的話語,“我其實挺想知道,你這人又沒欠誰,一天天想那麼多,這樣真的不累嗎?”
“我……”沒來由的,他說不出話。那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有很多話,到了嘴邊卻一句都無法表達。
“不會累的。”洛軒宸心底仿佛被生生揭開一角,分明輕飄飄的字眼卻闖過自己完美的僞裝觸進心底,他頓時有些慌亂,在對方逐漸奇怪的眼神裡回答,聲若蚊蠅,幾乎聽不見。
從能被自己想起的記憶開始,似乎從沒有人問過自己累不累,他不在乎,别人自然更不會在乎,反正身如虛舟,他早該習慣了。
或許過去第一次經曆他可能期盼過,但時間太久了就早已忘卻,如今再問起來,假話便脫口而出了。何況關心自己,即便是違心的話,也足夠讓他慌神,這樣的詞句還是太陌生了,仿佛從未見過。
洛玄一踏上階梯擡手頂開暗道隔闆,回頭提醒道:“愣在那裡做什麼,不是要走嗎?”
洛軒宸被喚了聲,才發覺自己又一次神遊,神色恍惚地應了一聲往前走,不知道以一種什麼情感彎腰從對方臂彎下走出。
角落蘇嗣貞呼吸平穩依然酣眠,想到陰禾說的那番話不禁讓人毛骨悚然,不過既然是陰禾見到的未來,那麼早晚都會發生。
離去時,洛玄一扯了些幹草鋪在蘇嗣貞身上,簡單掩蓋一番,離遠了确實看不出來。眼下若是帶着她,隻會讓她身陷囹圄。
***
淮城又恢複了來時的熱鬧,做豆乳的小販急急忙忙倒掉一鍋因長時間沒看牢燒糊的,扭頭續上一鍋新的上竈台。
莫名消失的百姓又一次回到原位,他們談笑着,卻偏偏有些不自然。然而車馬聲依舊,喧嚣仿佛從未離去。
他們找了家客棧稍作休憩,聽着耳邊小二津津樂道。
“那家十裡鋪豆乳,你看到了吧?”洛玄一朝那小二敷衍地點點頭,随後問道。
“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