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青山處,池九生近來總覺得心神不甯,連續五個日夜未曾阖眼。别無他法,隻好再到青山來尋藥神。
蝕卿三日裡沒有回過藥神閣,隻在山上尋藥材。聽到身後腳步,她放下手中草藥在雜草堆中撥弄,連頭都沒擡,“幾日未見船運神,聽聲音,起碼五日沒有好好休息了吧?”
“藥神還真是厲害,這都能聽出來……”池九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莫名一種做壞事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羞恥感。
她扭頭,手上動作頓一瞬又繼續,似乎對他們極不滿意,話語中盡是無奈,“你們這些人啊,平日裡囑咐的一個都不聽,難受了才知道找我這個藥神。”
發絲微揚露出蝕卿布滿枝藤白花的半張右臉,那些枝藤從漆黑的裂口生長出來,将傷痕包裹在花下。
神界包括池九生在内所有神使,都知道蝕卿面具下的容貌,可他每次見到都會自心底有些發怵。
“這次又得麻煩藥神。近來我總覺神思不安,實在沒有心情休憩,隻求藥神能我給個安神的法子,好早日脫離這般境地。”池九生賠着笑,順手接過蝕卿遞過來的草藥。
可他觸碰到草藥的一刹那,仿佛觸電般一聲慘叫,随即整個人跳了起來。不多時,手心竟然開始發紅發癢,連蝕卿都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你……看你真是累極了,拿荨麻做什麼?”蝕卿松開手将一把荨麻扔在身後,她常年戴手套來遮蔽裂痕,因此抓着荨麻也毫無反應。
池九生雙手顫抖道:“我沒留意,沒留意。”
紅腫的地方輕輕抓撓也會刺痛,他忍着手上接連不斷的瘙癢,探頭看向蝕卿的背簍。第一眼,他就留意到背簍裡大量花朵形似僧帽的藍色植物。
池九生認識的草藥不多,唯獨這一種記得很清楚,這是全株劇毒的附子草,連簡單的修剪都要做好防護,一旦防護疏忽便極容易丢命。
更要命的是其中不止附子草,眼睛能見到的藥材中五味有四味劇毒,他錯愕道:“附子草,您采這麼多?還有這些毒草,您這是……要毒誰嗎?”
哪知蝕卿愣了片刻,爾後撲哧笑出來,撷下花扔進背簍神秘道,“人間有雲:藥不執方,合宜而用。【1】至毒反為惡疾至解,我這藥啊,不可内服,是給那位禦玑殿神使準備的。”
“說起來,這兩人興許真是我苦惱源頭。”池九生聽到熟悉字眼時,那種心裡沒底的不安感再次湧了上來。
“嗯?怎麼,難道是沒按着你的拟造路線來?”蝕卿邊說邊從背簍中挑出、扔下最後一把荨麻,提起來掂量掂量,終于點點頭,随即看向池九生,示意他和自己回藥神閣再議。
池九生跟在她身後慢慢在小路走,山間雲濤雰雺,漸漸輕籠竹林中。他擡手試圖揮散霧氣,對自己的想法也不太确信。
“我不知道,但……你說得對。”
蝕卿跨過深澗,道:“你記得你的第一座神像放在哪裡吧,有些事你不如講講?”
“嗯。”池九生跟上一步跨越,順便回答,“淮城,那裡是我的故鄉。”
說着,他似乎有些懷念起來,聲音不自覺比過去更加缱绻不舍,“可惜它早已不複存在,在船隊沉沒的第二年,那時我或許還在登梯,不知道淮城因為水災也沉了水。我的家人啊,全都死在那場水災裡……”
池九生頓了頓,繼續道:“可我也知道無法逆轉已發生的事,隻能将第一座塑像放在淮城原來的那片地方,踩在泥沙裡,朝着那條最大的,傾吞淮城的江流。”
“即便成了神使也救不回家人,也是折磨啊。”蝕卿撇過頭,看他微微哽咽着,從中聽出他話語裡的苦澀。
她的感受卻不真實。似乎隻停留在感受,而根本無法共情,就和那玉水瑤台的偃偶沒什麼兩樣。
“所以,你覺得他們是否還走在你所拟造的那個世界中?”跨過幾道深溝,藥神閣終于冒出了腦袋,蝕卿終日在山間走來走去,卻從沒有一次迷失路途。
池九生歎一聲緩緩搖頭,同時欽佩她神奇的認路能力,“我想他們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路,但我們無法幹預。神帝說過,四世運行初期确實會有些意外,但不足以要命。”
“這倒說不準。你知道嗎,蒼山大陣裂隙擴大,讓一種妖物逃了出來。”蝕卿從背簍裡翻翻找找半天終于找出來一柄鑰匙,揮手讓人停留在原地,自己進屋去支起了推窗。
貝殼薄如蟬翼在陽光下斑斓透亮,總教人移不開眼。
池九生站在外頭看她一人走來走去,也不知道聽不聽得到自己說話,不自覺提高了些音量,“這我确實不知道,許久未聽人說起,走失的是哪種妖物?”
“黎黎。”蝕卿聽得清楚,話隔着窗飄出來。“這妖物危險,擅蠱惑人,消失了不能随便說出去,免得有心人拿來做文章,畢竟形式沒看起來那麼和諧。”
神、人、妖魔鬼怪三界中,神與妖鬼互相掣肘多年,誰都看誰不順眼,但誰也無法徹除對方。似乎這般對峙已成了極為自然的規律,根本無法違背。
妖鬼殘暴,好吃人,神界便遣神使留在忘川河畔建起離川閣,修築、完善鎮魔碑與蒼山大陣,連原先十六位夜遊神也拆分作兩批,夜巡神使與夜行神使,每夜巡守人間。
池九生跻身十二巡日神使,也親自參與過封印黎黎的戰鬥,知道這妖物有多難纏。他沉默許久,才道:“隻希望這東西沒有跑到我那去。”
黎黎由凡間怨氣深結的怨靈凝聚而成,傳說是一位女子被投入丹爐後不甘死去變作怨靈,同妖物做交易,那妖物吃盡了一整個城池靈體後隐入蒼山遺迹,多年不曾出現。隻是它不知道規矩,出行時被夜巡神使發現後一路追殺,最後遭到鎮壓,不過詭異的是,來源敗露後它說的那座城,到現在也沒有被發現。
“也許吧,我替你取些藥來。”她往後瞥了眼,見到那墨水幻化的人影飄在池九生身側,同樣無奈地歎了口氣。“順便幫我送些東西。”
池九生道:“送到哪裡?”
“搖光星宮,送到元光真君司馬珩手上。”
聽到這個名字,池九生心中遲疑片刻,四世鑄造者本就極少往來,神界也不乏沉迷事務鮮少外出走動的神使,而這位元光真君更是比禦玑殿的洛軒宸還要少見。
司馬珩是掌管書文曆史的神使,池九生曾靠近過他的居所送蝕卿新制的藥物,總能在遠處就感受到一種沉默,但無比沉重的氣息萦繞心頭。
那是獨屬于近千年曆史積壓的斑駁,如同晨昏流動的光芒落在散發古樸氣息的竹簡上,錯綜複雜難以辨析。少見的人,隻會想快點躲避。
“話說起來,如果他們未來要見的是元光真君……那也算是運氣極佳了。”池九生呵呵笑道,接過蝕卿手中兩個藥包,身側水墨小人伸手碰了碰藥包,似乎因為他說自家主人壞話,賭氣般拽起池九生的衣擺就往外飛。
“喂!”池九生的慘叫回蕩在山間,漸漸遠了。
蝕卿放開堵着雙耳的手,周圍安靜許多,她便坐在閣樓台階上靜靜看着逐漸露出光彩的星空。
身後兩位童子終于整完了一屋子的藥材,嬉戲打鬧着從最頂層跑到外頭。
看蝕卿一個人坐在外面,她們也不再吵鬧,坐在身邊問,“藥神大人,您在看哪一顆星星啊?”
蝕卿擡手揉了揉兩人的腦袋,笑着回答:“嗯……那顆。”
她指向南邊那顆有些黯淡的星星,沒想到剛指沒多久,那顆星星就倏忽墜落了下去。
三個人眨眨眼,感到不可思議。
“咳,世間自有其規律,非人力神力所能為也!”蝕卿按住童子的脖頸辯解道,随即起身,向閣中走去,“走,觀星不如抄書,再來幾百遍吧?”
山間起了風,将兩個童子的哀嚎吹得很遠,搖落了又一顆星辰,帶着光芒向北方墜落。
***
天邊流光璨如星辰,刺破白茫茫的雨簾轟然墜落在城北,雲起浪潮般掀翻周遭幾座房屋,将裡頭僵直不動的妖鬼打得灰飛煙滅。
周遭防護陣法僅僅閃現了一瞬,随即消失不見,隻剩下幾塊浮梁的殘骸。
洛玄一從中翻個跟頭起身,餘波裡還站立不穩,但腳踝處的疼痛奇迹般不再繼續。
他忙坐在地上開始拆卸布條,折騰許久後才解開最後一層。預料之外的,那些傷口竟然好得極快,這時已經連瘡口都沒留下。
他顧不上高興,周圍安靜得可怕,連遠處的低吼都能聽得見,那是成千上萬人的聲音,可怖、壓抑,随着遲鈍的腳步聲幾乎要把人活活撕碎。
異變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沒了頭緒,隻是一切都能懷疑到那位迎安頭上,可惜沒有确鑿的證據。
這時候洛玄一才想起來另一個消失不見的人。
洛軒宸去了哪裡?共生咒沒觸發證明這人沒死還活着,但卻沒見半個人影。
“人!唔……”洛玄一剛要喊出聲,就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
洛軒宸别過頭,用另一隻手堵着嘴,在連聲的咳嗽裡嗆了好幾次,直到好了些之後才出聲,“别喊。”
他唇角還殘餘血迹,方才震得他五髒六腑仿佛被揉成一團後攪碎,整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密林,扶着樹咳了許久再次吐出鮮血。
恍惚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快死了,這感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都要真實。
甚至一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也鑽進了腦海中,冥冥中告訴他召喚雉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