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以東,丹羲境。
初春時節,境中深處翠竹成海,風過時聞得肅肅濤聲。上空雲霧缥缈,偶有鳥隼飛掠,發出清越唳鳴。
天光照落,息棠躺在竹椅上,素裙垂落,顯出一派懶散姿态。她不知從何處扯了片芭蕉葉蓋住臉,竹椅晃動,在吱呀聲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高處忽見靈光閃掠,旋即落在竹林外。
青衫與幽篁相映,霁望長身玉立,面上噙着溫和笑意,令人望之隻覺如沐春風。
他擡步走入竹林,手中握着管長箫,神情閑适,舉手投足間像是對此處頗為熟稔。
幽篁深處,霁望一眼便看到了竹樓外曬太陽的息棠,日光自竹葉間漏下斑駁光影,在她裙上落下碎金。
“你如今的日子過得當真是自在啊。”
他開口感歎,說話間,毫不見外地近前,躺上了桌案旁另一張竹椅。
“如今天下無事,你我這等老不死,當然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懶洋洋的女聲從芭蕉葉下傳來,泠如清泉拍石,聽起來年紀并不如何大,與她話中所言頗不相符。
不過息棠這話着實不曾托大。以她如今的年紀,遍數天上地下,都已經不剩多少仙神能及得上。
縱使仙神妖魔壽命漫長,但在天地大劫下,能全身而退者也是少有。
經這數萬載大劫生滅,息棠現下出門,無論遇上誰,有一個算一個,都需對她執晚輩禮。
就算是霁望,年歲雖然與她相近,當真計較起來,也應當喚她一聲師姐。
“怎麼才過兩月,又來了我這裡?”息棠開口問道,語氣懶散,面容仍舊掩在芭蕉葉下,沒有半分起身待客的意思。
年前霁望才到丹羲境與她一起摘了柿子,臨走時還連吃帶拿了不少,沒想到一轉眼又登門——到了他們這等修為,短短幾月與彈指一刹的分别實在不算太大。
“前日我到鳳族丹穴山,恰逢赤羽君得了幼子,是以特意托我轉告,想請你前去參加這新生兒的歲禮。”霁望三兩句便将自己的來意道清,也沒把自己當做客人,自顧自取過茶盞,擡手為自己斟了盞茶。
茶香溢散,蘊含的靈氣幾乎要化作實質。
他飲下一口茶水,露出滿意神情,也隻有丹羲境中,才能産出這等靈茶。可惜師姐看得緊,叫他想多偷上二兩送人也不成。
與數萬年都在丹羲境中深居簡出的息棠不同,霁望性情曠達,好交遊,與天下各族生靈都論得上交情。
此番為幼子歲禮,鳳族赤羽君在四海八荒廣發請函,聽聞霁望雲遊至鳳族丹穴山,親來相邀,請他定要在歲禮之日登門。
知道霁望和息棠關系親近,赤羽君還特意托他轉告,希望借此能請動這位素日少有離開丹羲境的上神。
吃人最短,霁望得了鳳族盛情款待,少不得要幫忙跑這一趟。
聽完他的話,息棠隻奇道:“赤羽君?他竟又生了個兒子,這是第幾個了?”
霁望掐指算了算:“這應當是第十七個了。”
“旁的本事沒有,生孩子倒是如抱窩的雞一般,也是難得。”被芭蕉葉掩住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神情,但息棠話中分明透出不難辨認的譏嘲意味。
越是修為強大的生靈,想孕育子嗣越艱難,如赤羽君這樣已是上仙,卻還能有十餘子嗣的,實在罕見。
霁望手中轉着長箫,笑道:“師姐修身養性許多年,怎麼說話還是這樣毒辣。”
他心中清楚息棠何以會對鳳族這位赤羽君如此态度,雖然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久遠到如今許多後輩仙神都不知道此事,他卻是還記得的。
數萬載前,這位赤羽君在鳳族的修為便已當屬前列,大劫降下,鳳族也危在旦夕,他卻尋了借口匿藏,推出族中後輩替自己應劫,沒有半分擔當。也不怪息棠會說他除了生孩子外,再沒别的本事。
事情過了這樣久,以至于後輩仙神對當年的事已經知之不詳,令他還能渾然無事般繼續做鳳族位高權重的赤羽君。
“他這小兒子,可比從前十來個都強上許多,生來便得一點元鳳真火,未來隻怕不可限量。”霁望含笑又道。
也是因此,赤羽君才會為這個小兒子的歲禮大動幹戈,恨不得對六界廣而告之。
不過霁望對此也并未太過在意,攜元鳳真火降世,赤羽君幼子固然有望上神之尊,但他和息棠,卻早已是上神。
“既是如此,丹羲境自會向丹穴山奉上份賀禮。”息棠漫不經心道。
言下之意,顯然不打算去湊這個熱鬧。
一面說,一面自桌上玉盤中取過枚赤霞珠,扔進嘴裡。
靈果入口,她好像終于想起眼前還有個客人,将玉盤向霁望的方向推了推。
對息棠的回答,霁望也不覺意外。
他既然喚息棠一聲師姐,便不會連這一點都預料不到。
從善如流地拿了兩枚赤霞珠,下一刻,霁望面上溫和的笑意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