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隐對耶和華說:“我的刑罰太重,過于我所能當的。你如今趕逐我離開這地,以緻不見你面。我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凡遇見我的必殺我。”
耶和華對他說:“凡殺該隐的,必遭報七倍。”
我的神明對我這樣說:
“你的刑罰太重,過于你所能當的。”
“我不會趕逐你離開這地,以緻不見我面。你不必流離飄蕩在地上。”
早河有樹沒有立刻接受小林建的提議,但他承諾會好好考慮。用餐過後小林建将他送回夜神宅,二人就此分别。此後,他便有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再見過小林建了。
實際上,他現在已經沒有過去那樣恐懼接受他人的好意,面對柴田先生的幫助,除了感激外,他并不感到害怕。
與其說是考慮,倒不是說等待更合适吧。
等待——
一如既往的某日裡,他做完整個早上與上午的兼職回到夜神宅,經過客廳往房間去時,夜神月叫住了他。
“有樹,”那個人坐在沙發,背對着他,語調很溫柔,内容卻直截了當,“等下一起去公寓那邊吧。”
他沒有使用那些日語特有的暧昧不清的委婉詞。
是了,就是這樣,一旦手握主動權的人決心撕開粉飾真相的表面,從此往後,鮮花着錦還是瘡痍滿目,都不再是早河有樹需要思考、能夠決定的了。
“好啊,”他沒有多問,像提起雨後随處可見的一朵花的零落,語氣尋常,“什麼時候呢?”
夜神月起初說的話,早河有樹沒有聽清,他隻聽見夜神月改了口,後背松弛下來徹底靠上沙發,轉頭:“……不,還是現在吧,可以嗎?”
早河有樹被那輕飄飄的眼神看得怔住了。
他看見夜神月笑了,笑意下是另一副倦容。
“那個也要帶着麼?”似乎随口一問。
“……請讓我帶着吧。”早河有樹捏緊懷裡從不離身的《聖經》。
寫下結局和接受結局的兩方比起來,究竟哪邊更加痛苦,實在難以分辨。
在他因為主動權的交付而沾沾自喜時,有人接過他的負擔繼續思考。重量并沒有消失,隻是承受者迎來了變化。
早河有樹沒辦法從容下去了。他感到些微的呼吸不暢,思緒滞塞,蟲蟻攀附上他的心髒,細密地噬咬着腐爛的血肉。他感到疼痛、顫栗,久違的懼意和愧疚。
他終于發現過往的痛苦尚不是極緻,意識到短暫安逸背後另有人代替自己受苦,那瞬間的窒息,才是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
《聖經》封皮上的金色藝術字,在他眼裡扭曲成狂舞的蛇。
夜神月率先起身向玄關走。早河有樹如夢初醒,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趕過去遞到夜神月手邊。夜神月沒有立刻接過去,他沉沉地凝視着早河有樹,良久良久,舒出一口氣,把外套拿過去穿上了。
“有樹也不要忘了衣服。”說着,他扭開房門,走到門外澄澈的陽光裡,背對早河有樹,安靜地等待。
沒有辦法回頭了。
至此。
夜神月脊背此時卻并未顯示出半分疲态,它堅定地筆挺着,像一株沉默的青木。早河有樹選擇跟上他,走在他身後兩步遠的位置,把青木般筆挺的背影收容進視域裡,抱着《聖經》墜在夜神月的影子上。
在他的設想裡,自己應當在和盤托出後灑脫地微笑,釋然迎來夜神月為他書寫的結局。
可現在,他浸泡在熟悉的悲傷裡,仿佛漩渦中心打着旋的枯枝敗葉,渾渾噩噩摸不到方向。
他咬着牙,孤注一擲地走在夜神月身後,前往他認定的“應許之地”。
最後,在被光暈染了顔色的塵埃間,他們面對面站在公寓門前。
早河有樹為夜神月打開房門,雖然他清楚,月的口袋裡另有鑰匙,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夜神月說:“你知道了吧,我們來這裡的原因。”
早河有樹深深地呼吸,陳舊的黴味鑽進他的鼻翼,潮濕而冰冷,令他的大腦清明了些。他偏過頭,想躲開夜神月的視線:“嗯。”
“……為什麼不看着我呢?”夜神月問道,仿若歎息。
早河有樹強行讓自己振作起來。
别試圖逃避,而今眼下的一切,不正是你過去做的選擇嗎?
他松開被牙齒咬的發痛的口腔内壁,緩慢地把眼珠轉到夜神月衣服上的第二顆紐扣,然後是喉結、下巴——眉眼。
周圍的世界變得黏稠,早河有樹扯出一個同樣黏稠的姑且稱得上笑容的笑容,他聽不見街上嘈雜的人來人往,可聽得清夜神月纖細的呼吸:“提問吧,月。”
後面的發展,像是一場噩夢,又像是久違的安眠。早河有樹從吐露真實的過程中品嘗到了痛苦的歡愉。
跨過門檻,夜神月問他:“殺死早河夫人的兇手,并不是從正門進來的,對麼。”
“嗯。”早河有樹點頭。
夜神月走到座機旁邊:“兇手在這裡,從背後襲擊了早河夫人。”
“嗯。”
他們路過矮桌,夜神月說:“兇器是一把水果刀,當時放在桌面上。”
“嗯。”
他們來到早河有樹的房間門口,夜神月站定:“死前,早河夫人正向外撥一通電話,打給警局。”
“嗯。”
夜神月推開房門,走到窗邊:“……兇手不是通過窗戶入室行兇的,但,他從這裡離開。”
“……嗯。”
躁動的寂靜之後,夜神月說:“如果以上的猜測統統成立,有樹。”
“我認為,那個兇手,現在正站在我面前。”
“他主動邀請我成為目擊證人,在我面前打開了上鎖的門,而我與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個日夜。”
“……你可以反駁,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