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書聿也是剛辦完事沒多久就過來的。
包廂裡暖氣充足,他脫了外衣,把手套放進兜裡。現在身上就是一套常見的白襯衫和黑西褲,雖然簡單,但被他挺拔的體格襯得看上去倒是比上次見面要更穩重。
兩人一坐下,候在門口的侍者就立馬吩咐後廚開始上菜。
孟冬平上來就開門見山道:“裴老給我單位寄去一封推薦信,是你的授意?”
兩周前,恰逢孟冬平的單位搞工作評優,一封來自北京的信件寄到他們單位,而且還是專門快送,寄到他的上頭那裡。
不待裴書聿回答,孟冬平又兀自說了下去:“無論是不是,這封信我都不會動它。今天來,我隻是作為孟垚的大哥,想和你談談你倆之間的事。如果你覺得用升職或者送禮,類似這樣的涉及權利利益交換的事情可以令我對你們的關系改觀,我勸你還是少費力氣。”
“大哥所言甚是,”裴書聿笑了笑,“咱不興做這種腐敗的事。奈何老爺子太疼我,見我遲遲不能光明正大地進你們孟家家門,稍微心急了些。我想,這封推薦信應該也不冒味吧?用不用自然是大哥您說了算,隻要裴家在一天,這封信就永遠有效。”
“而且,話先不要說死。大哥言語間如此看不上這樣的行為,但你這短短幾年,從一個小小的科員,一步步晉升到現在的副處,除去你的政績之外,真的沒有大嫂家的助力嗎?”
“你什麼意思?”孟冬平聞言當即眯起了眼睛,露出審訊下屬時的目光,“你覺得我利用了老丈人?”
孟冬平冷哼一聲:“我問心無愧。”
裴書聿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姿态悠閑,聲調平緩:“大哥你先别着急,我就是随便一說。我當然也相信大哥的能力,不然那封推薦信也不能就這麼平白無故地遞到你手裡。推一個沒能力的人過去首都,老爺子後半輩子的名聲也不要了?”
“今天我們見面的目的,我想都是一樣的。我做這麼多,也隻是希望大哥能夠接納我和孟垚在一起這件事。假使退一步,您真的不願意,那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但是呢,畢竟孟垚是您親弟弟,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他就是再有錯,那也是我先招他的,您不應該對他那麼苛刻,更不應該用刻薄甚至是惡毒的言語來指責他。”
“在他那裡,你一直都是一位很好的大哥。”
“我……,算了,”孟冬平本想反駁,但或許想到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我不明白,你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大少爺,為什麼會看上我們家老二。”孟冬平正了正身子,平視裴書聿,“你應該見過不少人,比他優秀的,比他好看的,或者說——,”
“你想找一個聽話的,又能照顧你的,我想,以你的身份,都不難。”
“你偏偏看中孟垚,究竟是習慣他,還是真的喜歡他。”
又是這種愚蠢的問題,裴書聿稍顯頭疼,随即擲地有聲地回答他:“我如果不是喜歡他,你根本不會收到那封推薦信。”
孟冬平想起那封推薦信的内容,十分簡潔明了,擡頭就是推薦信三個大字,字體遒勁有力,僅僅看字就可以透出主人兩三分性格,正文也隻有短短兩行:
我推薦孟冬平同志到你處報到。
有任何問題請聯系該電話——,
XXX XXXX XXXX
落款是裴老的名字。
一旦站在某個體系的金字塔尖,任何規則于他們而言都形同虛設。孟冬平說不心動那一定是假,沒有一個人,會不渴望更高的權利。
尤其還是他這種從小地方出來的,體會過權利帶給他的好處後,是會一點點上瘾的。
這封信未标注特定單位,那麼,裴老的意思,平級單位任孟冬平選擇。
被裴書聿反複提及這封推薦信,對方似乎能看穿他的真實心理,孟冬平有些惱怒,“我說了,我不會用。”
“你不想小玥兒有北京戶口?你不想将來可以風光返鄉?”裴書聿輕描淡寫:“當然,人各有志,我隻是想好心跟大哥講一聲。這封推薦信您用不用都無所謂,隻要你不再反對我和孟垚在一起,您的仕途就還廣着。”
“老二單純,從小就沒接觸過同性戀這種東西。你在大城市見多識廣,比他更明白背負同性戀這個擔子意味着什麼,你要是真這麼愛他,不如放手,看看他是不是非你不可呢。”
孟冬平這話不完全是真心實意,一半是想試探他,一半是為了報複他方才那些冒犯的話。
“在我這裡沒有放手兩個字,無能的人才會這麼做。你不如拿這些話回去問問孟垚,看看他是不是願意和别人相處。”
“即便我不阻攔你們,我爸媽也不會同意,這點不用我說你也清楚。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我也無法保證。”孟冬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時杯底與桌面發出輕微聲響,擡眸直視裴書聿,“你所謂的愛就是讓孟垚在你和家人之間為難嗎?”
“所以今天這頓飯就是想請大哥幫幫我呀,”裴書聿這會學會客氣了,略俯身越過桌面給孟冬平斟滿了茶,“阿姨最疼您這個大兒子,您講什麼,無論有理沒理,她都會聽上幾分。不像我們孟垚這個呆子,打小不得人疼的,做錯丁點事就要承擔多一倍的代價……,所以我想,如果大哥要是願意從中調和,孟垚也不會太難做。”
裴書聿話裡有話,孟冬平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可他也沒理由反駁。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從小就是家庭的中心,不知道自己比弟弟妹妹收到父母更多的愛嗎?他什麼都知道,不僅知道,這麼多年還心安理得地享受,導緻他現在對自己的定位也逐漸從兄長向“父親”轉變。一種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獨屬于家庭話事人的“父權”,弟妹于他而言并非同一平級,他要求他們要按照他的想法,他的觀念來生活,不符合他理想的就會被判定為走上歪路,必須施予措施糾正。
“我隻能說盡量,也别太指望我能改變老人家的思想,真這麼容易,社會上結婚的男人得少五分之一吧。”
“‘盡量’就夠了,”裴書聿持杯朝孟冬平的方向敬了杯茶,“那我就不客氣了,接下來請大哥品鑒一下這家店的飯菜如何,好吃我們就下次再來。”
孟冬平看他兩眼,沒再說話,右手一擡,開始動筷了。
雖然前面的談判頗有些硝煙四起的味道,但吃飯過程還勉強算是和諧。裴書聿不再夾槍帶炮的說話,孟冬平始終是年長他好幾歲,情緒把控得當,也沒有跟他計較太多。畢竟孟冬平再怎麼看裴書聿不順眼,也得時刻顧及着他那層身份。何況後面裴書聿也挺給他面子,一口一個大哥那叫一個順口,不看臉還以為是親兄弟呢。
而且聊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孟冬平發現裴書聿這人不像表面那麼幼稚輕浮,許多事情他的見解竟然比孟冬平還要犀利。尤其講到家鄉的後續發展,裴書聿的眼光顯然要比他看得更長遠。孟冬平在位六七年,也自诩見多識廣,但裴書聿的理論知識和提出的實際方法更要獨特,這樣的人,如果将來要行政的話,恐怕仕途會頗有建樹。
這頓飯吃到了晚上八點多,臨近離場時裴書聿擡手找侍者又點了幾個菜。孟冬平正疑惑着,又聽到他說“打包”二字,裴書聿這會朝他望過來,主動解釋了一句:“給呆子的。”
孟冬平皺了皺眉,似乎是對他這個稱呼頗有意見,轉頭想到兩人的關系,還是閉上了嘴。
頓了頓,裴書聿又補充:“剛給我消息說就到了,讓你等他一下。天天忙得要死,研究市場股票證券基金……,公司就他最晚下班,知道你要來才難得願意早退。”
“親哥大老遠來一趟,過來看一眼不是很正常麼,怎麼聽着你有意見似的。”
孟冬平話中有話,裴書聿在心底把他罵了一遍,面上維持着禮貌的笑容,“呵呵……,大哥您這話說得,我還能不讓他看親哥,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