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纓聽見她的話語,頓了一頓,再擡眸,發現風雪又大了,歎口氣問道:“這天氣,馬車還能行進麼?”
止期皺起眉頭,仰頭去看:“……有點難。我看前頭積雪都無人清掃,這裡怕是早已被放棄的村落。”
此時瞿影也探出頭來。
“這須彌村是邊城最角落的一個小村落,況且最近南州不是攻過來了,正在打仗,無人管理也正常,我們要不在這兒暫且休息幾日?”
休息?那可不行,他們如今正在被人追殺呢。
這麼想着,褚纓看着瞿影搖搖頭:“隻怕有人會尋着蹤迹追過來……鑰匙問到了沒?”
瞿影颔首:“瞧這天氣,馬車是用不了了,好在這些東西也沒有特别多,我們可以裝個麻袋……”
趙前慌張探頭:“這可都是些金貴東……”話沒說完,被瞿影一巴掌按回去。
瞿影繼續說:“反正戾期那大塊頭,應該不是問題。”
止期也附和點頭:“他不成問題。”
褚纓垂眸,略微思索,點了頭,對止期說:“你照顧好桃枝姑娘。”
把桃枝從腿上扒下來交給止期,她又看向瞿影,“那你們收拾,我去附近看看,正好找找有沒有什麼好用的麻袋。”
幾人都應聲領命,褚纓轉身準備往那個發出聲音的小巷去,目光剛觸到那雪人,又被抓住了鬥篷,她蹙眉回望,見桃枝哭了起來,對她說:“你不要去,不要去……”
止期趕忙抓住桃枝胳膊把她拉回來,“主子……”
“不用管她。”褚纓道,“我就去看看。”
“主子,你小心些。”止期挪了挪步子靠近,低聲道:“我方才去找地方時,見不遠處有軍隊行進,瞧着是西州的旗幟,我們還是快些弄完離開為好,以免被認出。”
“好,我知道了。”
褚纓應下來,朝巷子裡走去。
雪越下越大,不間歇地落在她肩頭,發上也堆積了一層薄雪,走到雪人的位置時,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傳來,就在雪人後面。
不知是不是風太冷,褚纓不自覺抖了抖身子。她攥緊了劍柄,沿着半圓的行徑踱步,緩緩繞過雪人,偏頭看向雪人背後。
一個佝偻的身軀映入眼簾。
穿着破爛、滿是補丁的衣裳,面容全被淩亂的發絲遮擋,那發上除了雪,還有其他的髒污,看不清是什麼,隻能看見那發絲都在打結。
褚纓微微蹙眉,又往他手中看。
那是一雙形似枯槁的手,幾乎能看見裡面的血管,皮肉看起來微微一扯便能撕開。而他手中,正按着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小孩與雪人一般高,被這雪人包裹着——
面容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褚纓瞪大雙眼,呼吸有些不穩,腦海中瞬間浮現了許多人的面龐,她趕忙搖了搖腦袋,不去看那個小孩,轉而望向那佝偻着背的老人。
一轉頭,倏然對上一雙泛着陰森光芒的眼睛。
褚纓的心陡然一顫。
隻一瞬,她迅速看清了老人的臉,如枯樹一般的面容,那雙眼眸亦深邃陰冷,透着寒氣,将整張臉都襯得十分可怖。
褚纓欲拔劍。
剛拔出一些,手腕又被人抓住。
她低頭,見是一隻小孩的手,當即向後望去,轉頭之際,那隻手拉着她就往後飛奔。
她皺了皺眉,往回望——
那老人不知是從哪裡掏出了個匕首追着她。
“……”
褚纓當即把小孩拽起來,跑得飛快。
幾個拐彎過去,褚纓和小孩一起站在了屋頂上。
小孩的手瑟瑟發抖:“姐姐,好高。”
“你忍……”褚纓張口回應,剛說兩個字,忽然一怔,猛的低頭看向着小孩,“姐姐?”
那小孩仰頭,褚纓這才看清他的樣貌。
許久之前,她曾找過一個小乞丐,幫她演一場戲,為接近李連清。當時,她記得,那小乞丐貪心得很,銀子不夠,還要了一錠金子。
那小乞丐,就是面前這個小孩。
褚纓蹲了下來,與他平視,揶揄道:“你個小乞丐,怎麼看出來的。”
小乞丐摸了摸鼻頭,打了個噴嚏,随後道:“姐姐的眼睛很漂亮,我記得。”
褚纓被這話哄得高興,擡手拍拍他腦袋,旋即看見下面彎着背還在四處找尋的老人,壓低聲音問他:“你知道這老人是誰嗎?他剛剛在做什麼?”
小乞丐點頭道:“知道,怪物。”
褚纓一愣。
小乞丐又說:“吃人的,怪物。”
吃人的怪物?
褚纓怔然。
她有些不懂這究竟是什麼意思,雖然少時偷偷跟着師父也闖蕩江湖許多年,什麼事兒都見過,但也沒見過這麼離奇的。
“為什麼說他是怪物?”
“吃人啊。”
“……”
白問。
褚纓放棄了,轉而問他:“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乞丐撓撓腦袋:“我一路乞讨到這裡的,被一家人收留了,就住了下來。”
“原來如此……”褚纓低眸思忖。
小乞丐看了她一眼,問道:“姐姐,你也是乞讨過來的嗎?”
褚纓:“……”
她難道很像乞丐嗎?
話沒問出來,小乞丐扯扯他衣袖,兀自說話:“你的衣裳髒了,我帶你去我家,我家裡有女孩子的衣服。”
說着,眼睛亮起來,“我還有個妹妹,很可愛,很漂亮,姐姐你肯定也會喜歡!”
褚纓想了想,起身看了看四周,已是陌生景象,既然已經跑遠了,且遇見故人,暫時待一下也無妨,風雪大,軍隊也沒那麼快過來。
她便答應下來,傳了信回去,說讓他們先走,在關隘彙合。
她按照小乞丐的指引,找着路到了一個屋子前,瞧着比其他矮屋要大些,遠遠望去頗為顯眼。
門開之前,她将面具取了下來。
“你怎麼才回……”一個婦人打開門,身上穿着衣裳瞧着光鮮亮麗,不似貧苦人家,見了小乞丐身邊還有個人,她不禁一愣,“哎?”
小乞丐道:“阿娘,這是之前幫過我的姐姐,如今她遇到點困難,我想帶她進來住幾天。”
那婦人隻笑了笑,把人迎進來。
褚纓随她進門,見裡頭雖是跟其他房屋一樣的環境,家具陳舊,地面還有些鼓起的土包,但整體卻是幹淨整潔的。
婦人身上鮮亮的衣裳,在這昏暗的屋内十分顯眼。
婦人遞給了她一件衣裳,轉頭去訓斥小乞丐:“你怎麼又四處亂跑了!若是碰到那怪人怎麼辦?你就不能像阿芳一樣,令人省心些嗎?”
“我想給阿芳妹妹找好吃的……阿娘你嘗嘗,這松子糖可甜了。”
隻聽那婦人歎歎氣:“你這孩子,記住啦,以後不許再獨自出門,小心被那吃人的怪物纏上。”
“不會的,我跑得快,誰都追不上,阿娘你放心。對了,阿爹呢?”
“阿爹去鎮上了。”
“我還在路上撿了個斧頭,我想要阿爹教我砍樹,我就可以幫他了……”
“……好孩子……”
此時,褚纓已經在裡間換好了衣裳,摸摸布料,這衣料摸着不便宜,其上綴着花紋,也是做工精細,與整個村子都十分不符,有着重重的違和感。
覺得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褚纓搖搖頭,暫且不去想,轉頭去尋了根木簪将頭發簡單一挽,走出去。
婦人趕忙走上來,給她将衣裳拉了拉,又踮踮腳給她穩了穩木簪,笑容溫和:“姑娘是從哪裡來?怎會識得我們阿蟬?”
褚纓笑了笑:“端央。”
“那倒是稀奇,阿蟬,你去過端央麼?”婦人回頭去問。
阿蟬微愣,看了眼褚纓,見她朝自己笑,咬咬唇,點了頭。
婦人沒懷疑,瞧了瞧天色,嘟哝着什麼,轉頭去準備飯菜了,過了會,又将開開心心吃糖的阿蟬喊過去,手裡的飯勺敲在他腦袋上溫柔斥着什麼。
褚纓站得遠,沒聽清,隻見着阿蟬蔫頭耷腦蹲在竈前生起了火,被火嗆得直咳嗽。
褚纓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蹲在他旁邊,“你不是說要讓我見見你的阿芳妹妹?”
阿蟬小大人似的歎氣:“阿爹帶着她去鎮裡買新衣裳了,真過分,都不帶我一起,我要冷落阿爹三日。”
褚纓噗嗤一笑:“誰讓你整日亂跑的。”
阿蟬哼哼兩聲,失落了沒一會兒,便開始興緻沖沖與她講自己的阿芳妹妹:“姐姐,你一定會喜歡她的!當初我流浪到這裡,是阿芳妹妹把我從雪地裡撿走了,她可勇敢了,幾棍子就打跑了那個老怪物!”
“對了姐姐你喜不喜歡吃糖,我給你留了松子糖!”
褚纓接過松子糖,放入嘴裡,甜絲絲的味道當即在嘴裡化開,她心中泛起一絲漣漪,笑了笑道:“那我等着看你的阿芳妹妹。我想,我一定會喜歡她的。”
燒完了柴火,阿蟬拉着她又溜進阿芳妹妹的小房間内,那房間雖小,但也是整潔幹淨,裡面整整齊齊擺放了各種各樣的小糖人,阿蟬說,那都是阿芳妹妹特意找鎮上的手藝師傅學的。
褚纓就這般笑着與他度過了一日,想着,見到了阿蟬的妹妹,她也該離開了,順便再去看看他們口中那個老怪物,瞧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為何殘害孩子的是那老怪物,大家打罵的卻是桃枝?
翌日跟着他們母子二人等在門口時,褚纓便先問了問:“夫人,我來村裡時,見到一個面相十分醜陋的小姑娘,還差點打了我,那也是你們村裡的嗎?”
婦人皺皺眉,語氣不善:“那個醜女人?哼,她剛來時我們見她可憐,都還施舍她飯菜,誰知道她卻拐走我們村裡的孩子,之後還賴在這兒不走,鬧得村裡人心惶惶,她在外活動的時間,便都不敢出門了。”
褚纓歎歎氣,“難怪我一路走來,都沒人幫我。”
婦人笑笑,未多言,忽然想到什麼說:“對了姑娘,你的衣裳我洗好了……真是好料子啊,我烤的時候小心翼翼的,你去看看幹了沒,有沒有什麼損傷?”
褚纓微笑颔首,道了謝,轉身去後院将衣裳收起,又擡頭望望天。
雪在昨晚便已經停了,此刻暖陽高照,風輕雲淡,瞧着,要晴上好幾日,到那時積雪也該化了。
也不知南州攻得如何。
褚纓心情複雜,回身望了眼這院子,猶豫片刻,放了一袋銀錢在桌上,随後拎着小小的包袱飛身上房頂,打算悄悄離去。
走之前,低頭望去,見他們已經團聚。
可……
那個阿芳妹妹呢?
褚纓沒見着人,不禁有些失落,但情緒轉瞬即逝,現正事要緊。她轉身,踏着房檐離去,雙腳落在磚瓦上傳來清脆的一聲。
“啊!”彼時,又有一聲驚叫傳來。
褚纓腳步一頓,立馬回頭。
便見那佝偻老人手裡的匕首滴着血,壓在那男人身上一刀又一刀。
“阿爹——阿爹!!”
伴随着的,還有阿蟬凄啞的聲音,在耳邊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