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相撞間,寒儀清晰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從自己的神識中剝離了出來,形成了一道殘影。那道殘影有自己的影子,但寒儀知道,那不是他。随之,一道屏障橫在了自己與那道殘影之間,将自己與其分隔。
分隔後,獨立的意識些許回歸,地牢裡的種種再次跌入腦海,寒儀額間浸出了冷汗:寒辭遠早就可以擺脫囚禁了。自己怎麼會意識不到,一成不變的禁制怎麼可能困得住寒辭遠那麼多年?
寒儀并沒有廢除寒辭遠的修為。他原是想着,依殿内地牢設下的束縛陣法,寒辭遠這樣一個廢人就算有靈力,要做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何況他最鄙視廢人修為的行徑,即使對寒辭遠冷透了心,他也不會對寒辭遠做那種事,那種自己最不齒的事。
可他還是太低估了寒辭遠。
所以寒辭遠幾十年裡不聞世事,被關在地牢裡都做了什麼?
一個四肢不能動彈的廢人,能做什麼?
無非就是在不盡的等死途中,日複一日地回憶往事。回憶的多了,自然就在其中發現了一些端倪。
寒辭遠一遍遍地回想修習謹生譜時體内靈流的運轉,一遍遍地看着自己道心裡殘存的惡魔發了狠,最後,一遍遍地去尋找出路,去嘗試着改進傳承萬年的謹生譜。
若是影響是由劍靈帶來的,不能做到人劍合一又不能将謹生譜威勢呈出,那麼便将身與靈分開,人身同劍軀相連,劍靈與自身神識以謹生劍為界分隔,做到另一種方式的人劍合一。
不過這隻是一個概念,還需要不斷去嘗試,探索其中靈氣運轉的玄機。
寒辭遠沒有謹生劍,隻能趁寒儀不在時,以溪泓作劍影,再将自己的神識分出一部分化成“劍靈”,輔以金石中義父留下的殘影,不斷調和,與自己身上的謹生譜相适應,方能做出改進。
隻是在融合時,要控制分離出的神識和自己原有的神識有兩個意識,借以表現出謹生劍靈與劍主意見相悖的形态,不免常常遭到“劍靈”反噬,損及靈脈。
所幸,寒儀以為他靈脈的傷是沖破禁制所為,會幫他治療,給了他數十年不斷嘗試的機會。寒儀沒有想到,給寒辭遠的每一次療傷,都是在把他往一條絕路上推。
寒儀與謹生劍靈已經相融數百年,想要寒儀完全脫離謹生劍靈的幹擾,隻有賜道,将自己所得以另一種方式全部傳給寒儀。兩種謹生譜系出同源,而賜道又是相當溫和的一種方式,應當能做到漸漸塑造界限,将寒儀的神識和謹生劍劍靈再次分開。
賜道結束,根基盡毀,修為崩塌,早已超出凡人壽命的寒辭遠死路一條。
靈力散盡的寒辭遠久違地感到一身輕松。他癡癡地想,義父,我這輩子的心血都花在上面了,我做到了……
目光漸漸渙散之際,他看到了寒儀回頭。
他其實聽不清寒儀的聲音了,但他知道,那是他的義父,他的義父回來了。
眼前已是一陣黑暗,意識化空中飄零柳絮,周身疼痛不再。此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在不斷跨越着時空,好像又回到了幾百年前,隻是,現在的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拼了命想從黑暗中看出什麼,終于一個光點從黑暗盡頭擴散,白茫茫一片天地中,他看到了寒儀一身白衣,如破曉的曙光占據了視線。
是那一天啊……他不再如初見時般不知所措,可他還沒來的及走向那襲白衣,白衣身影便漸漸淡去。
随後,柳絮化作鉛塊沉入地上,他又回到了冰冷的洞穴。他雙目失焦,從回憶中走出,聽覺在此時忽然閃了一下,他聽見了一聲不完整的呼喚,忽近,又忽遠。
拉遠的聲音将他帶回了小時候,他知道此刻義父正抱着他,于是他好像又變成了那個曾經在義父懷裡哭過的孩子,這次的他沒有膽怯,也沒有不敢觸碰,而是往寒儀懷裡縮了縮。
他忘了他聽不到,看不見,隻是無意識說着,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的心願:“義父,你能再誇一下我嗎?或者,再對我笑一下,哪怕……再叫我一聲……阿遠。”
不要那樣冷冰冰地,審判罪人一般的聲音,那是劍靈披着義父的殼子喚我。
他想要幾百年前,不管是溫和的還是斥責的。
他隻要義父。
那樣就……
“……真的……足夠了……”
說到後面,寒辭遠意識再次漸遠,喪失了言語的能力。這一次,他的意識再也沒有回來了。
随着寒辭遠最後一個尾音的回聲在洞内消散,四周歸寂。
即使賜道已經結束,但周身的靈流還在一遍又一邊滌蕩着寒儀的神識,這本當是件很美好的事。
然而,對恢複神智的寒儀來說,神識越是滌蕩的幹淨,痛苦越是向他壓來。
“阿遠……”終于,寒儀讷讷地喚了一聲,好像不是很确定。
一陣恐懼襲來,終将這麼多年的混沌驅散。
寒儀顫抖着抓起寒辭遠的手,上面還連着牽樞。
牽樞已經承受不住寒辭遠的靈氣,震斷在了腕上,還有一小半直入寒辭遠手部經脈,藏于體内深處,模糊的血從細小外翻的傷口中已經流完至幹涸。
寒儀覺得牽樞的絲線似乎紮入的不是寒辭遠的手腕,而是他的心肺。
多看一眼,他都覺得那根絲線在心口翻絞。
但他還是要忍住顫抖,原先閉着眼睛也能抓穩的地方,這一次他在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摸索了好一陣才敢最後确定,将四指搭在寒辭遠靈脈上。
他想,不就是賜道嗎?不就是修為盡毀嗎?趁現在,他再将靈力渡回去就行了……
雖說寒儀的修為與寒辭遠根本不是一個境界,但隻要在寒辭遠靈脈能夠承受的範圍内就沒有關系,這本來就是他作為師尊該做的。
辭遠還小,而他已是罪人,他怎麼能讓辭遠因他而死。
隻要……隻要辭遠恢複修為,可以……都可以好的。
他要用自己的一切,為寒辭遠重鑄根基。
但靈流一入寒辭遠體内,卻不起絲毫波瀾。
寒儀想,一定是他找錯地方了,不會的。
他又撈起寒辭遠另一隻手,恐懼着再探,依舊是一口死井一般。
他終于意識到了什麼。
寒辭遠将自己的靈脈毀了。
真是一點後路都沒給自己留。
毀的那麼徹底,等到接好,屍體都涼透了。
“阿遠?”懷裡的人還是沒有回應。
“阿遠還想要什麼,不說義父怎麼知道?”寒儀不斷問向寒辭遠,仿佛要将他百年沒有給寒辭遠的耐心一次性補償回來。
然而此時的寒辭遠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息。
不知過了多久,寒儀覺得,辭遠許是方才走了神,一時沒聽到,才接着問:“阿遠……你在聽嗎?你同義父再說說話。”
“義父不再讓你一個人了,義父陪你……好嗎?”
“阿遠……你再同義父說說……”
“阿遠……”
越發破碎的聲音從寒儀口中傳出,卻沒能引得懷裡的人一絲同情。寒辭遠就這樣靜默着,連帶着寒儀最後一絲希望,都一并沉入死寂中。
阿遠……你怎麼能……對自己這麼殘忍……對義父這麼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