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中最招人厭的冬天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到了，平城的冬天向來要比其他地方要來得更早一些，氣溫也比别的地方更低一些。昨夜下了一場連綿的細雨，潮濕與寒氣漫蓋了整座城市，讓本就凜冽刺骨的天氣顯得更加不友好。即便家裡各處都關得很嚴實，但不可抵擋的涼氣還是從各種縫隙裡鑽進來，讓睡夢中的人都禁不住打個哆嗦，那股寒氣像是要把人的骨頭都凍個徹底。

李翊睡得并不算好，一夜都被身上神經痛擾得無法安眠。他下半身沒有什麼知覺，但神經卻對下雨天和冬天極其敏感。冬天是他最讨厭的季節，因為每逢這種時候他的神經就會痛個不停，尤其是當雙腿和身上的舊傷疼起來時，像多年前的那把尖刀又在他身上插進去再用力拔出來，又再次趁他不備之時狠狠地插進他的骨肉裡。

他就是這樣殘廢的，尖刀插進背部的神經，神經損傷，後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昨夜痙攣得厲害的雙腿此刻終于已經安分了下來，隻是雙腿仍在泛着疼。他傷的位置很高，用手支撐着床才勉強讓自己靠着床背坐起來。可實際上他也坐不穩，隻能往自己身後塞一個枕頭才勉強讓自己保持平衡。李翊強忍着身上的疼痛，拿過床頭櫃上的藥罐擰開吃了兩片止痛藥，試圖讓自己從一陣疼痛中緩過來。這麼冷的天氣，他的額頭上卻還冒着細密的汗珠，像是經曆了一場空前未有的混亂失控的劫難，腦海裡還不斷地閃現昨夜夢中夢見的情景，讓他久久都無法平息。

又夢見了賀逾襄。

那個與他貧瘠的生命裡有着緊密聯系的，穿透了他整個青春的人。

那夢讓他好似又讓他回到了他此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學生時代，夢見自己被一堆同學欺負的經曆。也是和現在一樣，在冬季，他被人推攘在廁所裡，然後就是他與那些人混亂的打鬥，那時他的臉被其他人打得傷得很嚴重，又不知是誰趁他不備之時往他身上潑了冷水，冰涼刺骨的冷水從皮肉滲透到骨頭，從頭頂一直流到腳尖。再然後就是一堆人的哄笑，那笑聲此起彼伏，場面混亂又模糊。早已時隔多年，本來對這些記憶應該不再清晰，可他卻幾乎總能夢起，讓他始終難以忘懷。

接着就是廁所的門被打開，他就在那時見到了賀逾襄。記憶裡十七歲的他的模樣，其實與現在相差并不算大，依舊相貌出衆，身高腿長，鼻梁挺拔，抿着薄唇看起來樣子不算愉悅，眉目卻依然是同往常那副淡淡的模樣。腳下蹬着名牌鞋，腕上帶着塊名牌表，足以見證家裡對他的寵愛程度。那群欺負他的人見到賀逾襄進來，于是便立刻慌忙跑開，有人走前還警告了賀逾襄一句“不準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但他卻沒理會，視線隻是越過人群一直冷淡地注視着自己。

也許是因為他此刻的樣子太狼狽了吧，全身濕淋淋，像是被人剛從水裡打撈上來，校服濕了個透頂，發尾和下巴還在不斷地往下滴水，腳下穿的鞋襪也遭了殃，讓他感覺自己踩在一灘水裡。以及此刻腫起的臉部和嘴角，并且嘴角還在不斷淌着血，血水混合着涼水一并往下流，也許是因為經曆過一場打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後他擡起頭看賀逾襄一眼，又很快垂下了眼睛，于是慌忙離開，與賀逾襄擦肩而過，樣子難堪又狼狽。

最後就是從這一場慌亂中醒來，頭腦渾噩不清。

腹部的位置又隐隐痛起來，随之而來的是全身乏力。李翊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點開昨晚與醫生的聊天框，昨晚給醫生發的信息有了回複。

李翊：我知道了。但是我希望能不找其他人就不找，這個手術你們醫院真的沒有辦法做嗎？

醫生：李先生，你腹腔腫瘤的位置比較特殊，我們醫院從來沒有做過這個位置的切除手術。如果我們做首先不能夠保證可以很好的切除，多少會留些後遺症。甚至難聽些可能無法切除，最終導緻您無法下手術台，後果你我無法擔待。我們昨晚商讨了一下，依然建議你去市醫院，找賀逾襄醫生，像您這樣的病例國内曾有過五例，賀醫生接過三例這樣的病人，并且最終都康複出院了，他相比起我們更有經驗，也更有擔保手術可以成功。

意料之中的結果。李翊歎了口氣，打字回道：

李翊：謝謝您，我知道了。

然後他退出微信，點開了電話的圖标，遲疑許久，終于撥通了那串許久未通的号碼。

電話連着嘟了好幾聲最後才被接通，足以看出電話另一頭的人對于接通這通電話的不情不願。賀逾襄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聲音一如往常地平淡：“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李翊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開口問：“你今天有空嗎？”

賀逾襄過了一會才回複：“有。怎麼了？”

李翊也停了一會，說：“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和你見一面。我身體不太方便，請你十點鐘來我家樓下接我，然後我們去市中心的那家咖啡館，我有事情要和你說。”

賀逾襄的聲音好像徹徹底底消失了，李翊等了一會，才聽見電話那頭重新傳來聲音：“知道了。”

然後電話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