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徵羽微笑道。随後,她幫靖澄換了藥,經過幾日的調養,靖澄胸前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深紅的血痕也縮短一些。将傷口重新包紮好後,徵羽站起身放下卷起的衣袖,靖澄也披起藍袍子。這時,一樣東西“啪嗒”掉在地上,徵羽拾起來,原來也是塊靈犀木。她有些奇怪,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原先靖澄給她的那塊正安穩地躺在衣袍裡。于是她将目光轉移到手裡這塊,不明所以地問道:“你身上也有一塊?”
靖澄點點頭道:“原本這寶物就同種相吸,能夠相互感應。如果在水中養很久很久,那麼無論離得多遠,兩塊靈犀木都能感應彼此。所以,若你在很遠的地方敲它三下,我身上的這塊就會有感應,我就能順着靈犀木的指引找到你。”
此刻,她明明握着冰涼如雪的靈犀木,手心卻燥得立馬可以生火。她迅速将靈犀木交還到他手裡道:“太燙了,還給你。”
靖澄一臉茫然,結果沒接住,靈犀木又掉落在地,他立即彎腰去撿,起身時,目光落在徵羽的佩刀上。他站好後,将靈犀木妥帖地收回衣袍内,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身上這把刀是從哪裡買到的?”
徵羽整個人的溫度稍稍恢複了點,她從腰間取下銘澄,拿在手中道:“這其實是裴大哥買來的,據說是前朝王府中的遺物,他剛買到時也不是現在這樣,是重新上漆打磨才變得這麼新。”
靖澄若有所思道:“我在家鄉也見過這樣一把刀,隻不過看起來比你手裡這把顔色深些,刀把上也沒有這些珍珠。”
“哦?難怪你第一回見到銘澄就看了很久。不過我有點好奇,大慶遠郊什麼樣的女子會佩這種刀呢?”
靖澄面色一沉,随即輕笑道:“我也不知,因為我隻在畫中見過那把刀,并未見過實物。”
“世間兵器千千萬萬,有十分相似的也不足為奇,不過将來若得機會到你家鄉做客,我定要見見那幅畫。”徵羽笑道。
靖澄一聽,來了精神,忽地向她身前湊去,注視着她認真道:“徵羽,你放心,我定會帶你回我家鄉,我定會帶你回去。”
徵羽雖沒有女孩子彎彎繞繞的心思,可聽到此處也覺察出一絲不同。
“好。”她答道。
一縷縷淺黃的光線照進舷窗,徵羽離開艙室,走上冬夏号的甲闆,隻見金紅的旭日從海平線冒出半個身子,海面上盡是令人賞心悅目的閃爍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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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景明号後,徵羽前往掌舵台察看近日的航路規劃,她早已叮囑船工遠遠地繞開三生嶼,還因此多添了幾晝夜的航路,當下早已過了三生嶼那片海域,她仍每日嚴謹地與船工核對航線。按照王六郎的《璃海更路簿》,再行進一晝夜便可靠近馬尾礁,過了馬尾礁很快就是沙畢洲,那裡離東璃不遠,不日便可返回大慶。
待核對過航線,她從船尾的掌舵台走向船頭,甲闆上,裴俊正伴着清晨的海風練着腿功。慈悲之淚放入體内後,裴俊的手掌恢複得很快,已經能給自己蓋被子了,他又看到了希望,于是很努力地複健,練腿功時也會捎帶上手臂的動作。隻是他用筷子夾菜時仍有些吃痛,也無法握起刀劍這等重量的兵器,更别提要帶上戰場的長|槍長|矛了。不過,他毫不疲憊地練習着,希望能在返回大慶前重新拿起他的劍。
這回療傷,裴将軍對船上衆人宣稱是許大掌櫃貢獻了收藏已久的寶物,再借助靖澄的法術才醫好自己的雙手,對慈悲之淚隻字未提。自此,靖海軍衆人心中重新對許康升起了溫暖的敬意,原先的那層堅冰也被一同化去了。之前裴俊出事,衆人對許康雖表面和善恭敬,可船上彌漫的隔閡氣息是能被他察覺到的,如今總算冰釋大半,他也終于不再膈應了。許康取出一小壺梅子酒,就着濕潤的海風飲起來,見徵羽經過,他攔道:“今兒天光大好,萬裡無雲,連海風中都彌漫着不羁的氣息,嗯~”他低頭猛嗅了口梅子酒,然後一邊用手把酒香往徵羽面前扇去,一邊問道:“徵副都統何故如此匆忙,連這四溢的梅子酒香都攔不住你的腳步呀?”
“裴大哥練了好一會兒了,我去給他送早膳,得看着他吃完,不然他不肯歇息。”徵羽答道。
許康見她這幾日老往冬夏号跑,回到景明号又忙着給裴俊端茶送飯,于是半開玩笑道:“徵羽,你真是四處救火啊。”
徵羽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他見自己馬不停蹄地操勞各種事務,覺得自己太過忙碌。不過她沒那麼敏銳的領悟力,覺察不出他的第二層意思,也懶得跟他搭腔,于是又看了許康一眼,便順着舷梯匆匆往後廚去了。
“她非要走得這麼急嗎?”許康無趣自語道。原本,他想拉徵羽跟自己喝兩杯梅子酒,吹吹小海風,再談談正經事情。靖澄為裴俊療傷後,許康卸下心裡的重擔,睡了個自然醒的養顔覺,身體和精神的疲憊盡消,醒來後舒舒服服地坐在鏡子前,邊哼小曲兒邊梳頭發。雕花檀木梳一下一下不輕不重地刮着他的頭皮,刮得他經絡暢通,也一道清理了這幾日瘀堵的思緒,精氣神一下全都聚了回來。養過來後,他就慢慢記起自從極淵上來就忘掉的一茬事。
有一年他到東璃買辦,那時東璃盛行模仿他們的統治者玩術法,民間流傳的四海各地稀奇古怪之事也多。偶然的一次機會,許康聽往來的商船客說東海深淵居住着一位神人,此人法術高強,海中不見天光,他卻能施法令其居所富麗堂皇,唯獨有一缺憾——據說早年間被另一神人所傷,一隻眼睛幾乎不能視物。
剛開始要去從極淵時,許康并未将冰夷河伯與他在東璃聽來的神人故事關聯在一起,後來下到從極淵見到河伯雕像,他的聯想力才覺醒。盡管如此,許康與徵羽見到的馮夷卻是雙目完好炯炯有神,而從極淵又是一片黑暗。因此,他懷疑馮夷前輩身上藏着什麼蹊跷。
同時,他心底還有件事一直未與徵羽言明,那就是靖澄的來曆。在從極淵時,馮夷前輩曾說過當年那對年輕男女來自雪海境,而馮夷将玄海秘術交給他們時,他們也必然接觸了玄微咒。醫治裴俊那晚,靖澄認得出玄微咒,還說是家鄉一位長輩所傳,這不免令人生疑。可說起這雪海境,書上記載得不清不楚,沒聽說那地方與大慶有何沖突過節,馮夷口中那二人也不似壞人。這靖澄幾次三番在生死關頭救了大家,還耗損自身為裴俊療傷,一路上有過數次能趁虛而入的機會,卻沒對任何人下手,若是壞人,未免也壞得太蠢了些,而靖澄恰好又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聰明人。因此,許康暫時判定他不是壞人,但身份來曆存疑。
“得叻,那本掌櫃也去探望探望靖澄弟弟呗。”許康晃了晃酒壺,直挺起塌在圍欄上的脊梁骨,大搖大擺地往冬夏号去了。
這邊廂,徵羽照顧裴俊用完早膳後,想起給靖澄的藥膏用完了,見這會兒無事,便直接取了新藥膏送去冬夏号。
她輕輕走近靖澄的艙室門前,卻聽見屋内有人對話。她認得裡頭二人的聲音,剛想直接進去,屋内傳來的談話卻令她站住了腳。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時,交談聲結束了,許康從裡面走出來。
“徵羽?”他驚道。
她動也不動。
“徵羽?你來了?”靖澄也聞聲出來。
徵羽盯着靖澄,雙頰一片赤紅,可那不是藏着心事的绯紅,而是激動到發燙的通紅。“你不是大慶人,騙我們做什麼?”
“我..”靖澄說不出話。
“徵羽,”許康見事态不妙,連忙拉住她道:“靖澄弟弟獨自在外漂泊,遇到我們這群陌生人也是要注意保護自己的..你說對不對呀?況且他也不是——”
“你也不是有意要騙我們的,我明白。”徵羽轉向靖澄。
“這就對了嘛。”許康笑嘻嘻道。
“拜托你把這個藥膏交給靖澄公子,我有事先走了。”徵羽将藥膏往許康手裡一塞,看也不看靖澄,扭頭便離開了。
“徵羽!這..靖澄弟弟,就這麼讓她走了?”許康茫然道。
靖澄低下頭沉言道:“這些話是被她無意撞破的,并非我親口對她說的,她一定會惱。現在我去對她再解釋一遍,她恐怕更惱。”
“唉!徵羽嘴上懂事,心裡還是别着勁,真沒辦法。”
“是我不好在先,之前對你們隐瞞我的來曆是怕惹上麻煩,我本來打算跟你們去大慶國救人後再向她說明真相,沒想到..”
“沒想到我提前來‘揭穿’你了?”許康笑道。
“許大哥既已把我看穿,還肯私下找我單獨‘對峙’,許大哥人真好。”靖澄也笑了。
“欸,靖澄弟弟,我理解你有苦衷,不過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究竟受家鄉人托付了何事,要獨自在海上漂泊這麼久?你偏離自己的航線,花費這麼多時間與我們同行,莫非也與你受托之事有關?”許康仍好奇道。
“許大哥,”靖澄擡起頭注視着許康的眼睛道:“我接近你們并無歹意,更不可能加害徵羽。你若真的信我,待時機一到,我自會坦白。”
這晚,景明号甲闆上,裴俊見徵羽神情失落,隻走上前與她一同站在掌舵台邊,并無多言。他雖未去冬夏号拜訪,但重要的事許康都讓他心中有數了。
徵羽心裡明白靖澄的苦衷,他自非同一般的地方來,又一個人在海上航行,自然不想招緻麻煩。何況自己一行人也并未詳盡地告訴靖澄,他要救的人是大慶皇城裡的公主,與他同行的裴公子是大慶國鼎鼎大名的靖海将軍。
她失落的不完全是這個。
徵羽的心思與她的長柄刀一樣直來直去,她還體會不到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微妙。冥冥中的情愫令她不願讓靖澄涉險,若他救完長甯平安返回雪海境,她也便可放心,畢竟傳說中的秘境結界十分安全。可她擔心待他回到那安全無比的秘術結界裡,無論敲多少下靈犀木,他都無法感應了。
“清風繞彩雲,彩雲追明月。明月念山水,山水挽佳人。佳人尋芝蘭,芝蘭歎月霜。隻歎那溢彩流光,彩雲易散——清風卻未老。”
裴俊見她情緒低落一言不發,便在一旁唱起了《清風歌》。徵羽年少時幾次傷勢嚴重劇痛難忍,都是裴俊在一旁哼唱《清風歌》給她聽,她一聽這曲調便會鎮靜下來,身體上的痛也能有所緩解。
徵羽聽了,緊繃的表情稍稍舒展,不一會兒,她便與裴俊一同哼唱起來,歌聲回蕩在景明号上空。
夜深了,裴俊與徵羽各自回艙室休息,許康精神抖擻地跑上甲闆,新開了一壺梅子酒,趴在左舷的圍欄上小啜起來,就在這時,一陣悅耳的樂聲傳入他的耳朵,仔細一聽,又是《清風歌》。許康四下張望,甲闆上除了值夜的船工并無他人,他腦中一閃,又朝身後的冬夏号望去,果真見到靖澄靠在掌舵台邊吹奏,那樂聲正是從他嘴邊的短笛傳來。
“奇怪了,靖澄說他從沒來過大慶,又怎會知道大慶民間街坊流傳的小調呢?”許康喝了口酒,又想道:“欸,說不定他有這方面的天賦,聽他們唱了幾遍就學會了。”他正想着,樂聲戛然而止。
冬夏号上,靖澄收起短笛,望了眼前方的景明号,伸手摸了把小虛的腦袋道:“小虛啊,我們就要去大慶了,你說,當年那位夏前輩所去的甯國和如今的大慶有幾分不同?為何現在的大慶人也會唱這首《清風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