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擴張到第八年的時候,高鐵線路穿山而過,落後貧瘠的陽川縣擦邊成了市區。
房地産商蜂擁而至,不到兩年,除了東山腳下的“牛皮癬”,整個縣城都被“翻新”了一遍,設計風格與大城市接軌,現代化十足。
“牛皮癬那邊咋樣了?還是不肯走?”
“前天又開會了,說提高補償标準,好像有一家還沒松口。”
“那不就是釘子戶?他到底想要多少錢啊?”
尾生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傳說中的釘子戶,她搬着小凳子守在自家院門前,第一萬次重複:“我不要你們的錢,我媽媽埋在後院,我不可能走的。”
五六個男人圍着她,聽到這話都露出不屑的笑,為首男人帶着拇指粗的金鍊子,不懷好意地上前一步,晌午刺眼的陽光漏進來,尾生擡手擋了擋,指縫裡,男人的身影顯得更加高大。
“尾生啊,差不多得了,”金鍊男的影子籠罩尾生,他壓低聲音勸她:“張老闆說了,隻要你松口,私下給你加二十萬不上賬。算上本來的賠款,八十萬到手,你後半輩子不愁。反正也不是親媽,你買個公墓……“
尾生是棄嬰,跟養母姓龍,因為撿到她那天是年三十兒,踩着舊歲的尾巴進了新家,所以取名叫尾生。
這話聽得尾生想笑,她打斷對方:“然後你們反手就用敲詐勒索的名義把我送進去,嗯?我是年紀小,不是傻子。”
金鍊男愣了一下,張老闆确實是這麼說的,但這小丫頭怎麼會知道?算了,他急着給老闆交代,不管用什麼手段,這小丫頭片子都得乖乖搬出去。
他俯身冷飕飕地打量尾生,神色逐漸陰狠:“你年齡小不懂事,叔不怪你。但你想想,你要是出了點什麼事,你媽能睡得安心麼?”
“離我遠點。”
濃烈的煙酒臭氣沖進鼻腔,哕,尾生強忍着推開他,抄起凳子起身要走,卻突然後腦勺發麻,混社會的小喽啰手比腦子快,看她敢對大哥不敬立刻拿石頭砸人。
血順着發尾砸在青石階上,尾生擡手去摸,摸到一手黏膩溫熱,就像眼前這群蛆,死死地扒着她,讓人胃裡塞生肥肉似的想吐。
她昂起頭,身高勉強跟他們持平,一個挨一個地掃視金鍊男和他的小弟,發紅的眼眶死死盯着他們:“高考昨天出分,我是市狀元。鬧出人命一定會有人查,你覺得到時候張老三會保你麼?”
金鍊男竟然被她的氣勢逼得後退,反應過來之後他臉色就有點不好看,可剛剛那一眼實在是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會有的眼神,就連他背了人命進去的兄弟都沒有她兇!他心裡打鼓,下意識開始思考她說的話,打人的小喽啰也一激靈,隐隐覺得自己闖禍了。
尾生砰地一聲摔上了門,她靠着院牆低喘,身體像繃緊的弓,沉默而警惕地緊盯着門外的動靜,直到嘈雜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正好手機震動,她掏出信息一看,脊背才洩氣似的塌下去,手上的血迹突然就變得格外刺眼,後腦勺也疼得鑽心,她哆哆嗦嗦地拍了張照,點開置頂對話框:
【豐岚:開會累吧?晚上帶你吃好吃的去】
【東山龍王:岚子救我救我啊啊啊啊!我被人打了頭,感覺快要失血而亡了……血手圖.PNG,救我啊啊啊啊】
【豐岚:?馬上到】
啊,這安心的感覺。
尾生眼神柔和下來,她倚着院牆喘勻了氣,這才收起手機,用毛巾随便在頭上纏了兩圈,穿過堂屋去後院。
後院不大,角落裡一棵石榴樹,樹下原來是塊菜地,她媽死後就被尾生鏟了,現在是個小土包。
墓碑是她自己從山場那邊買的,碑文是她親手刻的:慈母龍百花之墓,子龍尾生立。
尾生在墳前跪下,龍百花撿到她的時候已經快六十歲了,名義是母女,實際是祖孫。一開始龍百花讓她喊奶奶,等到她懂事之後就不願意了,理由樸素,别人有媽我也得有,你養大我就是我媽。
雖然有街坊笑龍奶奶撿便宜,但龍百花就是龍尾生的媽。
墓碑上蓋着一層浮灰,尾生伸手去擦,她忘了自己手上還有血,結果就是越擦越髒,灰白色的墓碑逐漸染上慘淡的紅。
三年前尾生升高中,為了讓她生活費充裕點,龍奶奶夜裡上山捉結了龜,回來的路上被摩托車貼邊晃了一下,撞是沒撞到,但她受驚後失足摔進壕溝,第二天一早才被人發現救起來。
老年人骨頭脆,這一下摔得左腿骨裂、腰椎壓縮性骨折外加腦出血,就此卧床不起。而尾生趕上軍訓加摸底考,半個月後放假回家才知道這件事。
陽川縣的人都清楚,隻有張老三家的小兒子,富二代張浩軒會在夜裡炸街,也隻有他,敢大張旗鼓地作弄老年人。
那天夜裡不少人都聽到過摩托的轟鳴聲,主幹道的監控拍到了張浩軒騎車的高清正面照,但龍百花摔傷那段路上的攝像頭是壞的。
當然報過警,然而一沒物證二沒人證,警察調解幾次對面都咬死了不認,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其實本來還有龍百花的口供,但尾生中間去學校取捐款,回來之後她就改口了,硬說是自己摔的。
“孤立口供不具備證據效力”對于十四歲的小孩來說過于超前,尾生滿心隻有被人脅迫的怒火,她腦袋一熱孤身上門,連張浩軒和他老子的面都沒見着,就被别墅門口的保安扇了兩耳光,揪着脖領丢在了馬路上。
治療延誤,沒錢,外加家門附近夜裡總有音響聲休息不好,龍百花咬牙撐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走了。
尾生不可能讓。
對面是其他開放商怎麼都能商量,但是張老三的浩然實業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