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死得很慘。”
她從來沒跟别人講過當年的細節,但是說出來好像也沒那麼難。
兩萬三千四百二十八塊錢,尾生記得非常清楚,街道救助加上學校捐款,總共就這個數。
但龍百花一分也不肯用。
她不去醫院不吃藥,側躺着在床上等死。後來飯也不怎麼吃了,每天拿着手機刷視頻,遇見好的就轉發給尾生。
什麼春天的花夏天的草,還有唱戲的李二嫂,各種沒營養的小視頻。但更多的是那種勸學的,不知道啥人穿上西服往那一站就是專家了,說什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高考就是人生最後一次公平競争,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偶爾也發點婆媳小段子,然後哆哆嗦嗦手寫信息,囑咐她一定要找有貴任心的男人。
明明尾生就跪在她面前,她當看不見。
有一回救護車都到家了,龍百花從擔架上翻下來,撒潑似的大喊誰敢帶她去醫院就訛誰三十萬。
之後就,算了。
無計可施是成語,也是個處境。
尾生給她炖雞,熬粥,煮雞蛋,做清炒筍絲,陪她看小視頻,聽裡面颠三倒四的做人道理,向她保證肯定找靠譜的男人。
“你能拿獎學金的吧?你肯定能拿獎學金。”
“能,肯定能。”
“那媽就放心了。”
這是龍百花跟尾生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死時還不到七十斤。
而錢剩下兩萬兩千九。
葬禮後剩下兩萬一。
兩萬一啊!七十多歲的棺材瓤子榨出油都不值這麼多,能給女兒留下整個高中的生活費,龍百花閉眼的時候都是笑着的。
“我喝我媽的血,吃她的肉,讀完了高中。”
“你在跟我比慘麼?”齊寶茵開口,喉間有股血腥氣。
“沒有,”尾生抹了把臉,掏出手機給她看自己的成績截圖,“我是我媽養的花,我開的可好了。”
她爽朗的白牙倒映在屏幕的裂縫上,像被意外切割開的人生:“怎麼樣?我媽牛逼吧?”
她的志願已經确定好了,紫光大學答應給她一大筆獎學金,等她回去就把這事燒給龍百花知道。
七開頭的成績太紮眼,齊寶茵猛地搶過她手機,顫抖着将那張截圖左看右看,右上角的時間如同一道驚惶的閃電,撕開她的世界。
她擡起手又一頓,把手機塞還給尾生,轉而抄起地上不知道什麼東西砸出去。
力道不小,那玩意兒落地就碎,尾生笑了聲:“生氣就摔東西是很奢侈的習慣,窮人家補不起貨的。”
齊寶茵手指僵硬地在空中蜷縮兩下,她縮回去,小小聲:“對不起。”
“現在可以說你的事了麼?”
角落裡安安靜靜的,齊寶茵看着黑暗發呆,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溫暖幹燥,覆蓋住她的手背。
“我都跟你講我的事了诶,要交換才可以吧?嗯?”
“我……”神力如清泉流淌過兩人交握的雙手,齊寶茵發現自己竟然能把這些事說出口了,但她不知道怎麼說,隻能平鋪直叙,“寶嘉死了。”
“寶嘉是我在網上認識的人,因為名字很像才熟起來的。她過得不好,學校裡總有人打她,扇她巴掌,讓她跪在廁所裡……”
孤兒和沉默寡言又沒人管的小孩是受欺負的重災區,寶嘉是後者。
最糟糕的時候她把校園網上羞辱自己的帖子轉給齊寶茵看,問她怎麼辦。
齊寶茵不知道怎麼辦,齊寶茵沒回複。
再聯系是半個月之後,寶嘉說自己退學了,在外面吃不上飯,問齊寶茵能不能給她轉點錢。
“我,我……”
神力也不管用了,齊寶茵發出一聲幼獸瀕死似的嗚咽,她雙手蓋在臉上,崩潰地哭出聲,飽蘸悔恨的淚水從指縫傾瀉而下。
“我沒給她轉,我沒轉……老師說要警惕網絡詐騙,我就想,怎麼會有那麼慘的人呢?怎麼會有那麼慘的人呢?”
“啊?為什麼會有人過得那麼慘啊?”
齊寶茵這種蜜罐子裡長大的小孩根本理解不了,家裡人也從來不讓她接觸類似這種灰暗的信息,她站在一個很高的角度去審視寶嘉的痛苦,然後認定那是僞裝出來的假象。
她當時甚至想,不知道哪裡的帖子就想換她的錢麼?一個網址就想換她幾千塊?她又不是傻子。
直到剛剛她才明白,寶嘉或許隻想要很少很少的錢。
尾生抱住她,幹巴巴地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寶嘉死了啊。”
“我覺得我是兇手,我是兇手吧?”
“當然不是!你沒有傷害她,你不是。”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寶嘉自.殺那晚給我打電話了,但我沒接到。我要是接到,她就不會死了。她就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