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城池高大而端正,在血紅色月光的照耀下更顯磅礴巍峨,如同一塊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巨型四方印。
正中央那扇最為氣派的城門之上,雕刻着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中京】
城門雖然是洞開着的,但是從焦黑的城牆和傷痕累累的門闆以及堆積在城外的屍體和武器來看,這座城門并非是被守城人主動打開的,而是被敵軍強行攻破的。
城内的景象更是令人觸目驚心。街道上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們正在倉皇奔逃,千方百計地躲避士兵們的追殺;身穿黑色铠甲的士兵們早已殺紅了眼,全然沉浸在了屠城的暴力享受之中,好似那些被他們屠殺的城中百姓不是人,而是牛羊豬狗。
玉昭面露驚愕,不可思議:這座城怎麼可能會是中京?中京不是大巾國的都城麼?都城什麼時候變成這番人間地獄的景象了?
她轉而就看向了身邊的葉青淮,急切逼問:“這到底是哪裡?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葉青淮卻不疾不徐,隻見他雙手負後,身姿筆挺地面向城門而站,雖然無法從那張白色面具上看出任何情緒和表情,但玉昭還是能夠清楚地感知到他的氣定神閑和胸有成竹。
“你我正位于一百三十年前的中京城之前,隻不過那時的中京還不叫中京,而是花陽,亦不是都城,而是煜王朝的陪都。”死闆的面具後傳來了嘔啞嘲哳卻閑适悠然的語調,“城外有兩軍交戰,一方為巾軍一方為煜軍。城内有軍隊屠城,被屠殺的是煜王朝的子民和士兵,手握屠刀的那一方,則是大巾國開國将領周自在所率領的起義軍。”
玉昭:“……”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灌輸一下大巾國早期的黑曆史?讓我心生愧疚和恥辱?但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我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巾國公主,我隻是一個魂穿來的倒黴蛋!
玉昭冷哼一聲,揶揄道:“你不會是在為那些被屠殺的無辜百姓喊冤叫屈吧?”枉死在不夜城中的那些無辜百姓還沒地方申冤呢!
葉青淮哂笑反問:“你覺得我有那份好心?”
玉昭:“……”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葉青淮:“這是題目。”
玉昭:“?”
葉青淮:“你需要根據題目,找出答案。”
玉昭氣不打一處來,倍感莫名其妙:“我憑什麼要接受你的考驗?”
葉青淮:“你說你不是我的師父,那就證明給我看,最後,再給你一個小提醒,這全天下,唯有我師父一人可以阻止我的所做作為。”
玉昭:“……”沒有那個能力阻止你、沒通過你的考核,才能證明我不是你的師父?但也隻有通過了考核,證明了我是你的師父,才能阻止你的陰謀?
那你豈不是逼着我證明我就是你的師父?
神經病啊!
玉昭都被氣笑了:“無論我承不承認我是不是你的師父,我都無需向你做任何證明,更不需要被你考驗!”
她這一輩子,任何選擇和決定都是出于自己的本心,無關任何人的看法,也無需任何人的認可。
她說她不是虞昭,那她就不是虞昭,今生不是虞昭,來世也不會是虞昭,她就是她,獨一無二的郁昭!
“如果你不認可我的看法,那是你自己的問題。”玉昭又斬釘截鐵地對葉青淮說道,“需要反思的人是你,你為什麼要那麼固執?
為什麼要強行将你的思想灌輸給我?我也絕不可能因為你而改變我自己!”
葉青淮不置可否,用面具上那雙沒有孔洞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開口,嘶啞又低沉的嗓音中滿含感念:“師父還是如同當年一樣,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
他的師父,擁有着世間最堅毅的人格,永遠是那樣的強大而笃定,遺世而獨立。
自她之後,他也再也沒有見到過如此璀璨而強盛的靈魂。
玉昭卻啞口無言了,無語的同時還感覺有點兒可笑,像是自己毫不留情地朝着葉青淮的臉上扇了一巴掌,葉青淮卻以為她是在獎勵他,給他扇爽了。
隻能說,葉青淮這個人,是個偏執的神經病。
正常人類和神經病之間是無法溝通的。
就在玉昭決定從此刻開始保持沉默的時候,葉青淮竟又說了句:“不過師父确實比百年前遲鈍了許多,竟感知不到這城内存在活人的氣息。”
玉昭先是一怔,繼而腦子裡驟然閃過了一道白線,将所有混亂的碎片信息串聯在了一起——
葉青淮上一次出現在不夜城,是為了偷盜讓神牌。
不夜城的藏書塔擁有内外兩個世界,即玄武獸和讓神牌所在的裡世界和現實世界。
對于紅纓和林子衿來說,自己一定是在瞬息之間憑空消失了,而失蹤于武安侯府的孟棠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了。
自己現在所身處的時空,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中京城,很有可能是讓神牌所在的裡世界。
所以,身懷六甲的孟棠現在是不是正身處她面前的這座中京城内?還有那些失蹤的孩子,現在是不是也在城中?
“你為何要将孟棠和那些小孩子抓來這裡?”玉昭驚疑不定地看着葉青淮,“你想利她們盜取讓神牌?”
葉青淮不置可否,雙手負後,神閑氣淨:“題目已經給足,剩下的答案,要靠師父自己去探索。”
玉昭:“……”你師父當年怎麼就沒給你打死呢?留你這條命贻害千年麼?
玉昭并不想被葉青淮牽着鼻子走,但孟棠和那些失蹤的孩子又不能不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玉昭鼓足勇氣朝着洞開的城門邁出了腳步,然而還沒走出幾步路呢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本想從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挑選一件合适的武器護身,卻在彎腰伸手的那一刻被一道夾裹着黑色布條的清風阻礙了。
柔軟的布條在風的作用下纏上了她白皙纖細的手腕,與此同時,葉青淮溫和的提醒之聲傳來:“這裡是幽冥之界,目之所及皆是亡魂之物,煞氣十足,直接觸碰會灼傷皮膚。”
伴随着他的話語,纏在玉昭手腕上的黑色布條開始迅速生長延伸,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一般将玉昭的整隻右手全部纏裹了起來,随即連接在兩人之間的黑布斷裂,布條的另外一端自行回歸到了葉青淮的手腕上,複将他的稻草手掌包裹了起來。
玉昭再度陷入了驚疑之中,若有所思地盯着葉青淮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其實你還被困在萬窟海中對麼?你的真身,永生永世地被囚禁在了萬窟海。你想出來,利用讓神牌的力量,所以你的替身才會出現在這裡,出現在不夜城中。”
葉青淮始終不置可否,還是那個回答:“題目已經給足,剩下的答案,要靠師父自己去探索。”
玉昭:“……”真像是科三考場上的人機。
玉昭恨恨地咬了咬牙,彎腰撿起了一柄刀,頭也不回地朝着城門走了過去,身後卻響起了緊随不舍的腳步聲。
玉昭頓足,回頭瞪着葉青淮:“你就非要一直跟着我麼?”
葉青淮淡然回答:“既然是考試,自然要有監考官,不然我怎麼知曉師父會不會作弊?”
玉昭:“……”就我?連一把刀都不能随便拿的人?還作弊?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玉昭冷笑着将腦袋轉了回去,一邊朝着城門走一邊說:“雖然我不想用‘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種浪漫的話語來形容你我二人,但無論你怎麼對待我,我都不會對你産生任何恻隐之心。我永遠不可能是你的師父。”
葉青淮不言不語,隻是寸步不離地跟在玉昭的身後,玉昭的話又像是一陣風,吹開了他早已蒙塵的記憶……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師父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再嚴謹些來說,那時的她還不是他的師父。
他生于煜王朝末期,時局動蕩戰亂不斷,又縫災年,民不聊生,他的家鄉也難逃劫難,方圓百裡盡是饑殍。
七歲那年,全家人都被餓死了,唯獨他運氣好,一息尚存,用盡最後一口力氣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然後就看到了他未來的師父。
那時的師父也隻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少女,卻已經擁有足夠的能力獨行天下。
那天的她身穿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在火燒一般的黃昏之中,抵達了他的家鄉,從死人堆裡救出了他和一衆幸存者。
夜幕降臨之時,她給他們一人發了兩張炊餅和一張護身符,交代他們迅速躲去深山中,因為馬上就會有軍隊抵達這裡,大戰即将來襲,躲進山中尚能逃過一劫,護身符能幫助他們抵擋山中野獸的襲擊。
交代完這幾句話後,她就轉身離開了。在其餘人尚處躊躇和慌張之際,他不假思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如一隻小狗似的晃着尾巴跟了上去,任她怎麼攆都攆不走。
從一天那一刻開始,他就想一直跟着她,跟到天荒地老。
但天荒地老永遠不會來臨,他的夙願終究沒有實現。
如果沒有那所謂的金玉良緣,如果師父沒有動凡心,如果師父的身邊一直隻有他一人,他絕不會欺師滅祖離經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