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覺得自己在旅館的待遇疑似後世大學生。久不回家,家裡人總要擔心的,可回去了沒多久,家人又想着法子把她趕出去。
這隻是幽默的說法,實際上,烏鴉先生的動機從頭到尾都毫無溫情,浮舟也知道。
不過套近乎方便打探信息。
“你之前還說永生也是可能的,那你多大了?”
【太久了。】
她追問:“所以總要有個大概吧。”
【我在1859年春天獲得永生。】
浮舟根據這個時間一算,那很長了。像閑聊一樣打住問别的:“那你的烏鴉頭是自己長出來的嗎,還是面具?我以後也會長動物頭嗎?”
【不會,我們是阿修羅,但你隻會轉生人類。】
“既然我的供體有雙面四手……我會是正常的,對吧?”阿修羅……好像是六道輪回,以後有機會找些佛學文獻和經書看看。
眼見浮舟的問題越來越離譜,烏鴉也不再理會,隻催促她快些離開,不要打攪了此地沉悶的氛圍。
浮舟珍惜地對着鏡子又看了看自己亮閃閃的眼睛,依依不舍:“其實我我合該擁有一雙眼睛。”
無人理會,她也隻好接過烏鴉手中的藍方塊,在手裡碘了掂,很輕。随即投入鐘表。
*
西風吹細雨,凝雲止不行。雨夜裡,宿傩走進夢中出現過的城鎮,而他此前從未來過這裡。
這場秋雨隻持續了一夜,第二天就大晴,毫不拖沓。
裡梅不辭勞苦地将被沾濕的舊衣裳全扔掉,在此地買了新的。
然後宿傩用一個上午在這裡出了名。
他來此是為了一個女人,浮舟。
一個天生殘缺的盲女,住在山上,采草為生。竟然在這裡沒人聽過這個名字。
宿傩意識到,這裡果然與他印象中的小城不同。
流言蜚語傳得如此之慢,想來浮舟都有十幾歲了,卻寂寂無名。他小時候可是十裡八鄉的人都趕着來看笑話--
這裡民風和諧,偏遠然則不彪悍,也許那個女孩生長在這個地方,才有了那樣溫和柔順的個性。
宿傩還記得自己在夢中的懊悔。
醒後,固然有蹊跷和好笑,但他反正也無事,幹脆就來這裡看看。
宿傩坐着,手背支撐下巴,他回憶,覺得那個女人很悲傷。
也許從來沒有人能看懂她,又或者是她自己也覺察了他的不在乎。
凋敝的樹葉在院中翻卷,他看庭院中閃耀的陽光,明晃晃的,昨晚的落葉也盡數被清理,那個雨夜的陰沉同樣被一掃而空,可以出行。
宿傩去了山上。
循記憶和足迹向上,來到一處庭院,浮舟應當就在此地。明明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宿傩搖了搖頭,自己竟然也親身探訪。
要是發現和印象中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恐怕要失望。粗劣的茅草頂映入眼簾,如果他感到無趣的話……
不過,迥異于任何設想,宿傩發現,這裡隻有一個被驅逐的婦人,她并沒有叫做浮舟的女兒。
她……沒有任何女兒。小院隻住了一人。
這還真是……
有點意思。
*
浮舟照例在一個涼爽的晚上掉進水缸,這次被撈起的速度比以往快。可能她的便宜母親也在次次重來後有了肌肉記憶。
并非如此,棉布被揭開,一隻冰冷的手掌貼在她臉上。凍得她哇哇哭叫。
“宿傩大人,是個嬰兒,落在水缸。”
浮舟身上的衣服被那缸水浸濕,現在又被裡梅的冰手觸碰,幾乎要凍成冰。
“不用你說,我聽見了。”宿傩聞聲便出了門,走到月光下。明晰的夜晚沉悶冷清,他看見了明潤如珠的襁褓中臉龐。
也瞧見了那正在啼哭的孩子光滑的眼眶。
宿傩:“……”
原先解決了那個聲音很響的婦人之後,宿傩仍在山上徘徊流連,一無所獲。
晚上再路過小院,就在此歇息,卻未嘗阖眼,不成想還有這種怪事。
伸手接過小小的一團軟肉,手心的溫度将凍成鐵的布襖化開,哭聲減弱,應該是稍微暖和些了。
浮舟感覺到自己被交接給一個更溫暖的人,粗粝的手指摩挲她的眼廓。是宿傩。
她這時就開始懷念起母親的好--雖然她賣了她三次,但被一個喜怒不定、完全做得出把小孩丢下山這種事的男人抱在懷裡……
果然還是媽媽更好!
浮舟默念,1、2、3…數到10,隐約覺得自己安全了,雖不明白這次他怎麼這麼早就找上門,但宿傩動作輕柔,大抵不是壞事。
于是甩開輕輕塞進她手心裡的手指,打了個嗝,不哭了。
過了一晚上,浮舟已經會說話了。第二天,她開始下地走路,牽着宿傩的褲擺,搖搖晃晃赤腳行動。第三天,她就有他腰那麼高了。
裡梅是萬事不經心,行動隻依照宿傩的類型,然而見此情景,也覺怪異,他有時會和浮舟說話。
不過宿傩看得緊,雖然沒禁止裡梅的靠近,在他靠近如今已有七八歲孩童大的浮舟時,也總是找理由讓他去做别的。
她也就能仗着他态度不錯,待她又像小孩,在第三日發問:“大人為什麼不喜歡我和裡梅說話?”
宿傩摩挲她頭頂的手一頓,片刻後問:“有嗎?”
浮舟笃定地點頭,額前的碎發因搖晃腦袋而散亂,顯得她伶俐又活潑:“有的。裡梅想逗我說話,您幾次都把他支開。有五六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