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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豐十八歲這年,第一次下昆侖山遊曆,就被一隻妖獸吞掉了整隻右臂。
這妖獸十幾年來,竟一直被山下的村民奉為神獸,每每年節,都要敬奉貢品,并一對童男童女,以求護佑。
鄢豐是昆侖山最優秀的弟子之一,連自己所鑄的甘镬劍,也能将無數名家劍冢所出之劍斬斷。
她與同行的夥伴分頭行動,卻途經此地,自然免不了要為這山村除害。
鄢豐的劍招少有敵手,妖獸也不例外。
它雖身軀龐大,卻也笨重,靈智未開,獠牙長了一圈,惡狠狠的張開,鄢豐卻身輕如燕,隻飛身一刺便直擊要害,刺瞎它一隻眼睛。
她與這妖獸大戰三十回合便要決出勝負,一劍即将斬下它的頭顱,取它妖丹,卻不想被山下村民喝止。
他們竟似是整個村子都發動了上來,為首的村長正值壯年,提着斧頭,朝向的卻不是為禍一方的妖獸。
他帶頭朝着那妖獸三拜九叩,其他人無不一一照做。
“作孽啊,作孽啊!”
“快點住手啊,哪裡來的小毛孩子,不要多管閑事!”
“惹怒了神獸,我們都沒好果子吃!你是要害死我們!”
鄢豐第一回下山,還并不理解,瞪大眼睛:“待我為你們斬了這妖獸,村子就太平了。”
“你這小姑娘,我們好心留你住在這裡,你卻非要害死我們不可!”
村長身後的老者顫巍巍指着她,愠怒道,一面恐懼的看向那奄奄一息的妖獸,又跪下一拜:“都是那小姑娘不識好歹,觸怒了您,您可萬不要怪罪我們啊……”
“是啊神獸大人……”是一位嬸嬸,她平日對鄢豐很好,為她包紮了傷口,此刻卻一下一下磕着頭,額頭都流出血來,“這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我們過後必加倍敬上貢品,求您饒了我們的村子吧……”
鄢豐愣在原地,可妖獸卻不會。它抓住此刻的一線生機,低喝着沖向人群。
刹那間地動山搖,無數人被掀翻在地。
“神獸發怒了!我們都要葬身此處了!”
“快跑啊,神獸發怒了!”
人群四散奔逃,卻無不面露恐懼的看着神獸,也有些熟面孔怨恨的看向鄢豐。
隻有一個小孩兒,被石子絆了一跤,來不及跑開。
妖獸一下将小孩兒銜在嘴裡,獠牙深深刺入他輕薄的布衣裳,将麻衣染得一片殷紅。
“淩兒!”
“娘!娘!嗚嗚嗚哇……娘……救救……我——!”
他的母親沖出人群,又是驚惶又是不知所措的喊他,欲要沖上去,卻被身邊的丈夫拉住,搖搖頭:“那是神獸要他……”他沉痛的低下頭,“這就是他的命。别因為一個人害了我們這個村子啊。”
鄢豐瞳孔一震,握緊手中劍,猶豫茫然頓時一掃而空,不顧村民高聲的反對和咒罵,碎步奔跑起來,飛沙走石,肉眼看不清她的動作,隻能聽到她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道:
“阿嬸,放心,我今日,必斬了這妖,把淩兒救回來!”
鄢豐腳下不停,身法極快,三兩步登上它的身體,對另一隻眼睛又是狠狠一刺!
妖獸吃痛的放開咬合的嘴巴,卻很快又低下頭追趕這最後的籌碼!
鄢豐極速下墜,甩出劍氣阻攔,一手攬住哭泣不止的小孩,回過頭便瞧見那妖獸張着血盆大口,要将自己一口吞吃入腹。
鄢豐視野裡幾乎隻剩那撲面而來的巨大利齒和赤紅赤紅的口腔,她腳下急轉,甘镬劍在空中受她召喚發出铮鳴飛入手中,卻不想手中的孩童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她的手臂,踉跄逃走!
“……姐姐,你、都是你!你觸怒了神獸!”他帶着哭腔,卻隻跑出一步便跌倒,腰上傷得過重,再也起不來,恐懼在那妖獸靠近下無限放大,嘴唇翕動着發不出任何聲音。
鄢豐被那妖獸一口吞下,獠牙卻被劍抵住無法閉合,妖獸狂躁的踏得地面飛沙滾滾,眼看就要将那小孩一腳踩扁!
鄢豐心下一緊,強忍負重過載的右手的痛感,口中念訣,甘镬劍脫手而出,同時劍在它口腔下一翹,借力将身子用力甩出!
飛出的甘镬劍将将阻住妖獸行動,展開結界。
劍離開口腔,妖獸閉上獠牙,鄢豐身體倒飛而出——
妖獸隻咬住她大半未及逃離的右臂。
濃稠的血腥氣彌漫在小小的山上,鄢豐卻顧不上白骨淋漓的右臂,左手握住長劍,再不猶豫,将垂死掙紮、瀕臨極限的妖獸一劍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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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豐在這山上,和那妖獸早已腐臭的屍體待了很多天。
她本遊刃有餘,然而右臂被生生咬斷,巨大的痛感和失血過多帶來的後症,即便拄着劍她也再站不穩,沉沉昏睡過去。
究竟過了幾天她也不曾知,每一日來的隻有那個小孩的母親。
她每每來,都帶着些剩飯剩菜,小心翼翼、左顧右盼确認沒有人才靠近她。
“姑娘,你别見怪……你救了淩兒,可我卻……”她還未從後怕中緩過勁兒來,啜泣着道,“他們不讓我來,更不讓我把你帶回村子去,說是……說是你殺了神獸,帶你回去,村子就有滅頂之災……可是、可是……”
她不停的哭,眼淚滴答滴答溫熱溫熱的落在鄢豐側對着她的臉頰上,暈開些未及擦幹淨的土,顯得有些滑稽。
“我隻能将這些剩飯帶給你,還有這些傷藥,我找大夫買了村裡最好的,姑娘你留着用……”
鄢豐沒什麼力氣,隻是安靜的聽着,等她說完才問:“淩兒傷勢怎麼樣?”
那女人才勉強笑了一下:“在家好生将養着,已經快好了,姑娘不必挂心……”說到這頓了頓,又哭起來,“倒是姑娘你,這手臂傷得這般重……隻怕、隻怕再也……嗚……”
她猛地坐起來,朝她跪下來,正正的磕了三個響頭。
鄢豐動動手指,卻無力做出什麼其他的動作,隻能無奈的笑:“阿嬸,您這又是做什麼呢,我沒事的。”
“我隻求姑娘你,不要怪淩兒。他還小,不懂事的,他不是故意要那樣……”
鄢豐搖搖頭,不語。
女人也沉默下來,半晌,她将食物向她一推:“姑娘,我瞞着丈夫和村長他們來的,不能久留,我……”
話說一半,眼淚便又要落下來,目光落在她還剛被她草草包紮的右臂,和那柄銀光閃閃的劍。
鄢豐看了她片刻,垂下眸看了一眼身邊的劍。
她不說,隻怕傷了她,但鄢豐自然知道她所想。
女人轉過身,擦幹眼淚,朝她笑了一下:“那姑娘,明日……明日我還會來給你送飯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
她聲音越來越小,頓了頓,眼神倏而堅定起來,鄢豐卻打斷她,聲音沙啞,緩慢、艱難而清晰:“阿嬸,你别擔心……傷勢雖重,但……”
鄢豐終于和她對視一眼,溫和的笑了:
“我是左撇子。”
女子眼睛一亮,盈滿眼眶的淚水決堤而下,她卻驚喜的看着她,幾乎不敢置信。
鄢豐又微微點點頭,女子才終于高興起來,手撫上心口,不住喃喃着:“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鄢豐目送着她離開。
第二天她便離開了那村子,沒等女人再來。
她撕了衣服重新包紮傷口,一步一頓,艱難的朝向昆侖而去。
她一路風餐露宿,足足又半個月才養好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也看過了大夫,其他的都好說,隻有右臂,已然被妖獸吞吃入腹,再無法可接。
回昆侖的路隻走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