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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第五昭是被一陣喧嚷聲吵醒的。
他煩躁的推開門,先看到的是此刻正坐在樹下拭劍的鄢豐。
她早早便起了床,這棵樹下對着積年的落葉,已然死去、枯朽,她卻挑起無數飛揚的枯葉,紛紛揚揚在空中,無端點綴出鮮活。
自從萬魔窟出來,鄢豐便每一日都會早起練劍。
第五昭這才想起昨日倉促離開,還沒有将她的劍還回去。此刻她手中拿着的原是一把木劍,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可是拿在她手裡一挽劍花也不覺得違和。
“出來!”
“别躲在裡面!”
“出來!滾出城主府!滾出新垣城!”
“第五昭!你殺我一家五口人,怎麼有臉住在城主府!”
“快滾出去!”
“你自己挑起的戰事,别拖累我們!”
吵鬧聲是從門外傳來的,一陣人群喧嚷、刀斧砸門的聲音,越來越近,而後伴随着聽不大清交雜在一起的咒罵聲。
鄢豐似有所感的看向走出門的第五昭,看了一眼顫巍巍震動着的門,若無其事道:“早啊,阿昭。”
第五昭不語,蹙着眉将那搖搖欲墜的門打開。
為首的人原來還是昨天那個大漢,此刻門突然被打開他險些跌了一跤,他惱火的看向第五昭:“你故意的是不是?!”
第五昭嗤笑一聲:“我當是誰呢,”對方人多勢衆,第五昭卻很習以為常,漫不經心打量了這大漢一眼,道,“你以為如果不是第五霖攔着,昨天我會不殺了你?”
大漢不怒反笑,回過頭朝着身後的一大幫人喊起來:“大家瞧瞧!隻會殺人滅口——這便是我們的好魔君!”
“——這樣的人,又怎麼配做我們魔域的君上?!”
第五昭冷笑一聲,正要将這聒噪的家夥殺了,那痛感不期然又來了,他竟連動彈都動不得一下。
他雙手握成拳,想強行沖破心魔誓,卻無論如何也不管用。魔氣積蓄了一點又被放掉,殺氣蕩然無存,殺心卻愈甚。
“啪!”
額頭一痛,人群後探出個少年來,吐着舌頭朝他扔出一枚果子,緊接着,看他不曾反抗,以為他是心虛,來的人多是集市上的小販,此刻還背着貨物,竟都不要錢似的朝他狠狠砸過去!
第五昭站在原地,低低笑起來,分明臉上幾乎每一處都流出血來,襯得臉頰更加蒼白、詭異,他卻始終低着眸笑,似乎看到什麼好笑的事情,笑得肩膀都在顫抖。
半晌,他突然擡起頭,此刻身上、臉上狼狽無比,森然轉過頭,看向了身後的鄢豐。
——瞧你做的好事啊,鄢豐。
世界本如此,何止非黑即白,分明是,非是我殺人,便是人殺我。
又憑什麼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誓言,将他逼迫至此?!
鄢豐此刻也正蹙着眉看着這邊,手撫着木劍,似乎在猶豫什麼。感受到他的視線,她反而緩緩站起來,而後朝他露出一個安心的笑。
嘴唇一張一合,上下相碰,他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人群嘈雜不斷,似乎隻是在洩憤,也并不知道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然而他卻感到平靜下來,愣愣的看着她,忘記前一刻的心緒翻湧、殺意濃濃,
鄢豐終于從樹下站了起來,拍拍衣擺灰塵,笑得一如既往。
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第五昭想,她也會和他們一樣,站在他的對面,唾罵他吧?
但又或許——
鄢豐臉上神色如常,甚至笑起來是溫和、寬容、鼓舞的。
他又突然覺得有三分希冀,并七分忐忑。
那顆人造的心,此刻律動聲如此清晰,将所有的微妙而酸澀的情緒一股腦傾倒向他,一下、兩下,似乎也随着她靠近的腳步慢慢加快。
你又在奢望什麼呢?
假如轉機會在此刻降臨,那早該降臨。
既然過去沒有,如今又怎麼會來?
可是心此刻像一張琴,被那愈發快速跳動起來的心髒撥動,一聲、一聲,又一聲,發出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共振。
又像一池早春水,分明還結着終年難化的冰霜,卻被不住跳動的心、不住吹動的風、偶然路過的蝶,輕輕一碰,漾起無數漣漪來,久久也不曾散去……
第五昭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種神情,隻知道一定、一定很難堪。
然而下一刻心跳聲便停了下來,迅速的消弭、褪色,一層黑色的紗将它牢牢裹住,密不透風,再也不會露出任何一塊兒軟肉。
——她已是頭也不回的、毫不猶豫地,徑直走向了對面的人群,看也沒看他一眼。
他冷笑起來。他又在奢求什麼呢?這個世界上,有誰願意是留在他身邊的呢?
所遇者,毫無例外,要麼是滿口謊言的騙子,要麼是假仁假義的蠢人。
留給他的隻有一個挺拔的背影,卻不如預想中與她漸行漸遠,而是站定在他面前。分明她離他還有一段距離,卻無端感覺她傾瀉而下的發尾輕輕掃過他的指尖,帶起一陣癢意。
她伸開的手臂将面前指指點點的人遮住,在他視野之中,盡皆支離破碎。
她就這般安靜的站在他面前,一個字兒也不曾說,任憑群情激憤,都不動如山,穩穩站定。
“姑娘可知這第五昭都做過什麼,竟執意與他為伍?!”
“是啊,他為了魔君這個位置,可是眼也不眨,親手殺了自己父母!”
“唉,前魔君魔後都是頂頂好的人,怎麼會生養了這樣的白眼狼來……”
鄢豐默不作聲地聽着他們羅列的罪行。
“他嗜殺狠辣,姑娘莫不是不知道永夜城的事嗎?!”
“是啊,姑娘莫要被他蒙蔽了啊……”
“如果這些姑娘都可無動于衷,那我呢!”為首的大漢看她仍不退讓,卻也不願傷及無辜,撸起袖子露出右臂的假肢來!
“這便是他為了登上魔君之位做過的事!姑娘修仙之人,難道當真是非不分嗎!”
那假肢接合處,即便已然愈合多年,看來仍是觸目驚心。
“他殺我全家,與那祁鋒聯手,助纣為虐,生生将我的家人做成傀儡!”
無數人站出來,聲聲泣血。
鄢豐眼中終于還是浮現哀恸之色,一一耐心聽完,深深看了第五昭一眼。
他于是諷刺的笑了笑——
看吧。看到了嗎,鄢豐。
這就是我。
樁樁件件,是他做的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再次試着沖破束縛,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将他們全殺了,便清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