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豐離開失落之地時,壓根不像一個誤入歧路的人。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冰冷、殘酷、極端的那些語言掩飾下的,是屬于一個一無所有、失去方向的旅人的茫然。
鄢豐說要逆天道,但其實她并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并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該去哪裡。
她無處可去了。
昆侖已然覆滅,鄢年如今也在墓中長眠,即便轉世也該相逢不識。
鄢豐茫然地站在街心,她周身散逸的陰郁之氣讓所有人都本能地遠離,周圍的小攤販不知怎麼被一匹橫空出世的黑馬撞翻了,可巧他賣的是瓜果蔬菜,讓馬蹄子踩了個稀巴爛,此刻正蹲在地上,一面默默垂淚,一面收拾殘局。
鄢豐見狀下意識蹲下來想要幫忙,誰知就在她靠近的下一刻,吊在高樓上的一隻燈籠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再一次打翻了小販剛剛收到一半的竹筐。
鄢豐手僵在半空,那小販被一邊拉着黃旗的算命先生嘀嘀咕咕地拉得離她老遠,目光怪異地朝她指指點點。
一瞬間,人們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麼,都不約而同将她四周的位置空出一大塊兒,擠在别處去了。
鄢豐自嘲地扯動嘴角。
是了。
是啊,她本不該忘,以修士之身堕魔者,本就是為天道所不容的存在。
或許,在天道而言,這承載天道祝福的人族上上品之心,在自甘堕落的那一刻,已是戴罪之身,已是天大的背叛和忤逆。所以……
祂自然要收回過往給予的一切,一切祝福,一切恩賜,一切榮寵——
祂要變本加厲地懲罰她,用無止境的厄運,用長久的孤獨,用異樣的排斥,用羸弱的身體……要她清醒地活着,更比死了更加痛苦。
這樣的人,鄢豐從前隻在傳說中讀到過。
他們被稱作“無明之人”。
鄢豐垂下眼睛,仍然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四面八方的目光釘在她身上,一面是畏懼,另一面是好奇、憐憫、憎惡——
一雙好看的、青綠的繡花鞋停在眼前。
鄢豐目光一滞,片刻後,視線一寸寸上移,在看清對方那張幾乎與自己無異的容顔的那一刻,悅耳甜美的聲音也不期而來:
“要跟我走嗎?……姐姐。”
說罷,她也不管鄢豐有沒有答應,轉身便走,若有若無的魔氣餘韻撲在鄢豐臉上。
下一刻,她突然瘋了一般,追着那速度快得隻有殘影和魔息的身影,飛身而去!
鄢豐已然徹底堕入魔道,修道者堕魔,并不能像純血魔種一樣靠吸收魔氣來獲取力量,也不再能夠驅使靈氣。換而言之,她再也沒有任何一點兒能夠超越常人的力量。
但是這場追趕卻尚算順利,因為對方顯然深谙這一點,速度把控得很好,總能保證自己在鄢豐的視線裡,又讓她不得不盡力一些才能勉力追上。
最後,那雙好看的繡鞋停在了人魔交界之地。
準确地說,她們已經越過了九萬仙階,而尚未踏入魔域七十二深淵之上。
鄢豐于是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髒,不知是長途的跋涉讓她氣喘,抑或是即将見到原以為再也不能得見的故人,因而生出的緊張。
在兩人隻有一步之遙時,鄢年轉過身來,微微笑了:“姐姐,你看這裡——”
鄢豐低下頭,看到原本應該連接着七十二深淵之首的北淵,同最後的第九萬仙階之間,不知何時生出一道裂隙,從那虛無的黑色之中,絲絲縷縷的魔氣蔓延上來,撲散在兩人臉上。
鄢豐似有所感地擡起頭,一點點望向“鄢年”此刻平靜到有些詭異的笑臉。而後,她聽到她說:
“姐姐,你說,虛空之下,會是什麼呢?”
鄢豐不語,隻是沉默地看着她。
鋪天蓋地的魔氣将她淹沒,“鄢年”臉上的笑容慢慢擴大:“你去替我看看……好不好呀?”
一股大力猛地從背後襲來,将鄢豐整個人狠狠推下那無底的虛空!
人掉入虛空之中,會發生什麼呢?
失落之地掩藏于虛空之中,捕獲了鄢年迷津的魂魄。
鄢豐想,也許此刻,她落入虛空之中,也将同樣地,連肉身與魂魄都一起迷失在無邊的永夜之中,永恒地流浪。
但她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像是無動于衷的,她仍然靜靜看着“鄢年”的笑臉,臉上并沒有無故被親人傷害的悲恸,也沒有發現自己被欺騙時的驚異和憤怒,她隻是平靜極了,視線從沒有一刻離開過那張素淨的笑臉。
而後她終于毫無來由地笑了起來,說出最後一句話:
“鄢年……從來沒叫過我‘姐姐’。”
在對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鄢豐轉過身,縱身躍入不見底的深淵,身影徹底被虛空吞沒,仿佛那句輕而冷的話,隻是幻覺。
.
鄢豐阖上眼睛,心中一片死寂。
她感受着身體被向下的力量牽引墜落,愈發純粹濃郁的魔氣幾乎化為實質,将她整個包裹起來。
她幾乎不能動彈,心髒因為過量魔氣的侵入而隐隐作痛,随着她的下落越來越明顯。
随之而來的一股窒息之感。
一片黑暗之中,其他的感官被無限放大,鄢豐猛地睜開眼睛,視線落在腰間那淺黃色的柱狀物體,微微一愣。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永夜花的花蕊。
在魔域,她曾經斬殺過無數這樣如活物一般的永夜花,而此刻,她正被一株巨大的永夜花的花蕊纏住身體,逐漸落入花心。
原來這虛空之下還有這樣的生靈存在。
它們以凡人為食物嗎?那它們一定餓極了。
鄢豐想,一切之錯都從漫山的永夜花開始,如今也從一株永夜花結束,倒真像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這是一個不錯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