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晚晴聞言眼眶紅了一圈,撫着她的發頂,默默垂淚:
“傻孩子……”
鄢豐心中一片柔軟,她想了許多,她想,沐姐姐這樣好的人……即使流幹了血,她也要救她。
可是沐晚晴卻一面哭,一面笑了起來。
鄢豐永遠無法忘記,那帶着詭異笑容的森森白牙,在魔氣的裹挾中讓人毛骨悚然,她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傻孩子……我是儒家的人呀。親疏有别,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把你交給他們。”
那日的抉擇,終歸化作心魔,一點一點,将她的善意蠶食殆盡,徹底瘋魔。
再次睜開眼睛時,鄢豐發現自己仍然身在沐晚晴的家中,手腕卻被冰冷的鎖鍊牢牢鎖住,固定在牆上。
腰間佩劍、發間的木簪——所有可以傷人,或者自傷的東西都被細心地收走了。
“你醒了。”
似乎是看到她的動作,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從頭頂響起,沐晚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将一碗水湊到她的唇邊:“喝一點水潤潤嗓子吧。”
那是鄢豐此生難忘的噩夢。
沐晚晴大開家門,将那些和她一樣幾近瘋魔了的人們請進家來。
每一天,這些人都一面哭着向她道歉,一面毫不猶豫将她的血飲下一碗又一碗。
鄢豐永遠忘不掉手腕被鐵鍊綁縛住時那種冰冷的痛楚。
她眼睜睜看着不起眼的紅血絲悄悄攀上沐晚晴美麗溫柔的眼睛,來到家中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總是一面落淚、道歉,一面毫不猶豫取走她的血,小心翼翼維持着這個脆弱的平衡。
但是沐晚晴是對的。
飲下琉璃血緩解心魔的蠱惑,無異于飲鸩止渴。
每天屋裡的魔氣都越來越濃重,他們隻能變本加厲,開始取她的心頭血,壓制反撲的心魔。
第五日時,鄢豐便感覺自己撐不住了。
她不覺得憤怒,隻覺得可惜——
如果她的命在此終結,又有誰能真的救救這些因無助而彷徨、瘋癫的人們呢?
緊閉的門就在那時被破開,一道刺眼的光芒照徹那間局促的暗室,鄢豐聽到刀劍沒入血肉中的聲音——
一柄鋒利的長劍,竟然毫不猶豫,穩而準地貫穿了沐晚晴的胸膛!
“鄢豐!”
鄢豐擡起頭,飛揚的紅緞率先在眼前閃過,而後,她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在她被囚禁的時間裡,采春不是沒有勸阻過。
可是,她還太小,她的話終歸隻能淹沒在人們的哭泣與歎息中,又或者被沐晚晴嚴厲地喝止。
鄢豐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少女,會有這樣堅忍決絕的心性。
——沐晚晴也一樣。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飄揚的紅緞将她眼中的紅絲襯得更紅了。
片刻後,一隻手艱難地擡起,撫上她的發頂,沐晚晴最後露出一個恬淡而溫柔的笑意,一如往昔。
“……我們采春,長大了。”
轟然倒地!
她義無反顧地擋在她面前,以神擋殺神的決心,橫劍殺死所有圍困住他們的人。
從鄰裡長輩,到同窗玩伴。
最後一個入魔者也轟然倒地,采春卻猶嫌不夠似的,低着頭跪在地上,将長劍刺穿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看起來冷靜極了,利落地抽劍,口中還斷斷續續不斷念着什麼。
凝神細聽才發現,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不斷重複念誦着的,正是《兼愛》中的句子。
“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國若視其國,是故……”
“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察亂何自起……”
不知過了多久,采春終于停了下來。
她呆立在原地,麻木的眼珠微微轉動,在對上鄢豐複雜的目光時,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娘……黎叔、阿虎……對不起、對不起……”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她跪坐在一地血泊中,難過極了,不斷地說着,“钜子說……至少這樣,你們還有入輪回的機會。”
半晌,哭聲終于微弱下來,采春擡頭擦幹眼淚,走到她面前,利落地拔掉穿透她整個手腕的鐵鍊,在她跌倒之前勉力扶起她,聲音還有些哽咽:
“對不起,鄢豐姐姐。你救了我們……我們卻為你帶來這樣的無妄之災。”
鄢豐慢慢将尚殘留血污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借力自己站起來,默了默,安慰的話在口中千回百轉,最終卻隻有一句:“謝謝你。”
采春擦去臉上的血與汗,仰頭看了她一會兒,竟然笑了一下:
“你的劍,還你。”
她小跑着撿起地上飲盡鮮血的甘镬劍,一絲不苟地遞到她手裡。
鄢豐心情複雜地接過來,猶豫再三,還是試探着問:
“你……願不願意,和我回墨俠城,正式修習墨家之術?”
少女明亮如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和她對視,重重點了點頭。
下一刻,昔日那雙如水的眼睛與此刻布滿紅絲的眼睛交相重疊。
“鄢豐。”
她準确地喊出她的名字,彎着眼睛笑了。
紅色的陰翳在她的眼中若隐若現,鄢豐感到一股冷水仿佛兜頭澆下,她怔愣在原地,聽到采春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對不起。但其實我已經……”
血淚從她眼中流下,她一面笑着,一面撿起地上的甘镬劍,毫不猶豫将它貫穿了自己的心口!
——那把曾毫不猶豫斬殺入魔者的長劍,終于還是化作她自己的審判之劍,于此時、此地,正中心髒。
鮮血将鄢豐灼得一痛,眼中不可自控地流下熱淚,采春的身體轟然倒下,輕聲說出最後的一句話——
“我已經,别無選擇了。”
鄢豐怔愣地看着這始料未及的一切,采春卻咧嘴露出一個笑來。
她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可僅剩的另一隻眼睛很快又爬滿數不盡的紅色血絲,這具身體,分明心髒已經停止跳動,可是肉身卻還在不斷地求生、掙紮,她——它朝她擡起手,臉上的表情僵在最後那一笑的弧度,無端有些詭異,竟然還在開口說:
“求求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巨大的哀傷湧上心頭,心神徹底崩潰,她毫無章法地揮出一劍又一劍,簡直不像是一個劍修,而是初入劍門的無知稚童。
她哭得也無助極了,一劍一劍,将這具身體砍得七零八落,肢體和碎肉、鮮血橫飛,可是那身體卻還是不斷地掙紮——它隻是一灘肉,一灘呼吸着,服從本能而行的肉。
——那不是人。
不是人……嗎?
鄢豐砍斷它的頭顱,采春大睜着的紅色眼睛直直看着她,嘴巴還在張合,質問她:
“鄢豐,鄢豐……救救我啊,我好痛、好痛啊……啊啊……”
“你還不明白嗎鄢豐!”
鄢豐後退幾步,葉商的聲音卻在這時再次響起,逼她面對那被她刻意忘卻的殘酷現實,“她眼中的紅色,便是她作下的惡因啊。——剜她的眼睛!”
鄢豐聽到這句話,猛地一震,劍竟然咣啷一聲脫了手,落在地上!
“還需要我再告訴你一次嗎?”葉商長歎一聲,道,“殺魔的唯一辦法,就是斬斷因果線。你隻有斬斷她眼中那些‘惡因’,她才能入輪回啊。可惜……”
随着她話音而來的,是滾落在地的頭顱。
那雙眼睛已經徹底變紅,再看不出一點兒原本的模樣。
“——已經來不及了。”
.
萬籁俱寂。
城門打開,天光乍破,鄢豐孑然獨立在空城之中,麻木地收劍入鞘。
透過雪亮的劍光,她對上一雙,布滿絲絲紅線的眼睛。
她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仿佛在一瞬間,什麼都明了了。
——原來累累罪行……早在眼中,一目了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