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隴州來的船,是巳時靠的岸。
薛家二小姐,正由外祖家的舅舅護送回京。
是谷雨時節,陰涼處風吹着很冷,露天處又日曬着很熱。
薛家的轎子排成一溜,已在碼頭上等着接。
薛夫人崔婉清遣散身周一衆丫鬟婆子,率先上了船接人。
有些規矩雖在半月前叫丫鬟教過她了,但她不親眼見了人,終是不放心。
尹采綠緩緩睜開眼,在船艙裡一連晃了半月,望着被推開的艙房門,此時正半夢半醒地出神,意态顯得慵懶。
船艙外有交談聲,翠影将她扶起來。
“二小姐,夫人來了。”
翠影給她換上一套形制華貴的錦衫長裙,質地上乘。
瞧見那衣裳顔色,尹采綠下意識地皺了眉,但觸及之時,眉頭很快舒展開。
她額間沁着薄汗,翠影拿手帕給她擦拭幹淨。
“待會兒見了人,都知道該怎麼表現了嗎?”
尹采綠點頭,又要拿起梳妝台上的脂粉往臉上撲,翠影阻止她。
尹采綠疑惑擡頭。
翠影道:“忘了交代你了,二小姐素來不喜鉛華粉黛,稱神韻自有天成。”
尹采綠讪讪收回手,銅鏡裡眼尾輕擡,翻上一層睫毛,露出的瞳仁黑亮,一抹若有若無的風情便悄然溢出,她連忙垂下眼。
薛二小姐的箱籠很多,渡口上,薛家來的人員不少,正來來回回搬着。
這其中屬于尹采綠的東西,不過一把掉了漆的琵琶。
二小姐離京時才七歲出頭,十年過去,打頭的丁管家有些認不得她了。
不過見了那位身着華服的年輕小姐,自是上來帶着全家下人齊刷刷跪地行了一禮:“請二小姐安。”
尹采綠挪動繡鞋退後了兩步,堪堪穩住身形,深吸一口氣,餘光裡又見着那位之前撿了她的夫人。
“母親。”她端着兩隻手,一寸一寸挪動脖子和下巴的角度,直到低頭到一個謙遜有禮的姿态,屈膝稱呼對方。
之前被教過的,見了這位夫人,便要稱呼“母親”。
崔婉清打量了眼前人姿态幾眼,倒還滿意,看來這半個月在船上,兩個丫鬟叫她教得不錯。
“靜蘊連月趕路辛苦,快免禮。”
尹采綠站直了身子,又學着崔婉清那般模樣,對丁管家道:“丁管家免禮。”
下人們卻沒起來,又朝着後面出來的男子道:“請舅老爺安,護送我們二小姐辛苦。”
尹采綠差些又要往後退兩步。侯府的下人多,又都是清一色的灰綠衣衫,剪裁合身,頭戴氈帽,腳蹬皂靴,頭臉幹淨,皆是規規矩矩的。
問安的聲音齊整,又洪亮,尹采綠雖畏懼這陣勢,心中也歡喜。
這地方是個官渡碼頭,來往客人不免要好奇看看,薛家迎回來的二小姐是何等模樣,可惜薛家仆人堵得嚴實,就看到個裙邊兒。
“碼頭上日曬,夫人、二小姐、舅老爺,先上轎,咱們回府,老太太候着呢。”丁管家姿态恭敬。
薛二小姐要上轎,侯府規矩大,家丁們都垂首斂目轉身避讓,有幾個仆婦上來攙扶。
再看攙扶她的仆婦,穿着比起小門戶的當家娘子竟也不差。
仆婦丫鬟們偷偷打量着離家十年的二小姐,當初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端莊娴靜。
一對彎彎細眉,連着鬓角,底下是一雙狐狸眼,裹得嚴實的深綠衣領上端着一個尖尖下巴,下巴上,露出桃花瓣般的一顆唇來。
被人攙着上轎時,那姿态是莊嚴的,可不知怎的,拎着手帕子鑽進轎簾時,那腰肢莫名透出幾分風流來。
管家媳婦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眼。
在隴州長大的薛二小姐不僅詩畫雙絕,品性更是貴重,這些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名聲了。
崔婉清落後幾步,要稍晚一刻上轎。
舅老爺崔景生回到船上收撿最後的行李。
見妹妹進來了,朝她歎了聲氣。
崔婉清先道:“多謝哥哥幫我将她送來。”
崔景生朝四周看了看,見無人,低聲道:“靜蘊自幼體弱,這才送回了常年溫暖如春的隴州教養,若不是你一定要她回京,她也不會在半路……”話不說完,他不忍傷妹妹的心。
“靜蘊已經十七歲了,太子也已及冠,她若不回京,難道要将太子妃之位拱手讓人嗎?”船上一場風寒便讓靜蘊病逝,這誰能想得到呢,崔婉清又如何不傷心呢,說到這,話裡全是無奈。
崔景生隻能喟歎,又指着船艙外那個已經上了轎的身影:“你确定她就能給你想要的?”
“已經失了女兒,更不能再失去太子妃之位。”崔婉清望着船舷外的軟轎出神,又轉頭朝哥哥道:“哥哥,你不覺得,她與靜蘊真的長得很像嗎。”
太子妃将來會是個什麼前途,又能給家族帶來多少尊貴,此話自不必多說。
“形似,神不似。”
崔景生又道:“此事除了你我和船上的人,還有何人知曉?”
船上人不多,唯有薛靜蘊的兩個丫鬟,翠影和竹萱。
崔婉清道:“你遞我靜蘊死訊時,侯爺與大公子,都知道了。”
外頭丁管家又來催他們上轎,崔景生低聲道:“此事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走出這一步,就收不回了。”
三位主子都上了轎,丁管家命引路的小厮在前面噼裡啪啦放了幾挂鞭炮。
很快,薛家二小姐被舅老爺送着從外祖家回京的消息,就傳遍了盛京城。
總有少數知道内幕的,私底下會調侃:“這是先皇後定下的太子妃,回來嫁太子來了。”
這閑話終是傳到了盛京城内朱雀橋邊名為清風樓的酒肆裡。
“薛家二小姐……好似不曾聽過,可是娘娘曾說起的那位,崔家的表小姐?”
提起早逝的妹妹,威遠大将軍唐洪輝多飲了杯酒,又不得不關心起太子的婚事來。
“你母後替你選的太子妃,你是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