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三天前。
當應梁的屍體被人擡着從江洵望面前經過時,那道貫穿咽喉的緻命劍痕并不是最先刺痛他眼睛的東西。
是衣襟上那點極其細碎的褐色殘末。
小得幾乎不可見,若不細看,很容易被當成普通的灰塵。連朱崇都未曾在意。
可江洵望認得。
那晚應是雪特意遣人送來糕點,他親手遞了一塊給應拭雪。
糕點酥脆,入口時崩落的碎屑不偏不倚地落在對方的衣襟。
他隻是因為對方吃東西時神情過分專注,好看到叫人移不開目光,于是那點微不足道的細節就被他不經意地記住了。
後來他又旁敲側擊問過賀執事,得知那日的點心隻送給了清雲居一處。
霎時間,某種荒唐而清晰的直覺在心底炸開。
江洵望将這份疑惑埋在心底,以此為錨一步步倒推。
那一夜,應拭雪說:“最好是應鈞禮主動挽留我們。”
第二日,一向作息規律的他卻破天荒地起晚了。
他說“說明兇手早就潛伏進了玄栖山,或者本就身在山門中。”、“屍體傷口利落、創口極深”、“因為地點”、“應梁的死,恐怕還隻是一個開端。”……
每句話都站得住腳,卻又是像一張巧妙擺出、誘人信服的網。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與應梁過不去,不會在這個地盤上與他動手,連江洵望自己都是這麼想的。
可他們忘了最簡單的道理,燈下黑。
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有可能發生。
當然,這一切還僅限于推測。
直到今晚。
他站在竹林下,看着那個素來一塵不染、白衣勝雪的人換上了暗紫色的衣袍。
寬大鬥篷垂至踝邊,罩住他纖長瘦削的身影,整個人同夜色融為了一體。
然後輕輕推開門,拎着一柄最尋常不過的長劍,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
去殺人。
江洵望沒有出聲,他的腳步微動了動,灰塵碾磨過鞋底,但終究還是站在原地,看着背影一點點在眼前消失。
偌大的庭院,隻剩下面前微顫的竹影和一地沉默。
那一刻,他再次清晰認識到一個事實。
應拭雪,是他筆下那個做下諸多惡行、背負無數罪名的角色。
永遠強大、堅毅、算無遺策,步步為營,直到最終獨自走向死亡。
連他這個作者都讀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做什麼、圖什麼。
為什麼要出手?
為什麼要頂着“魔修”的名頭去殺這些人?
為什麼他們明明簽了魂契,卻連一點信任都吝啬給予?
江洵望目光沉沉地落在眼前這個渾身是血卻仍舊沉默的男人身上。
“什麼時候猜出來的?”他扯了扯嘴角,語氣聽起來還算平靜,“你不該先解釋解釋你做的事情麼?”
“應拭雪,你得明白件事,不是我主動要幫你的。要不是你用魂契綁了我,我現在應該在千裡之外喝酒看戲潇灑快活,而不是陪你在這破山裡拿命賭命,跟你那個禽獸爹鬥心眼。”
“可你呢?瞞着我殺人,扯出個魔修來背鍋,連我那天在祠堂替你說的話,現在想來,也不過成了你在應鈞禮面前洗清嫌疑的台詞吧。”
應拭雪聽着,一句話不說,甚至臉上的表情還都是那副淡漠的樣子。
但如果仔細看,就可以看到他臉色蒼白得過分,眼睫上凝了汗珠,随着急促的呼吸抖動着。
看得江洵望的煩躁像是忽然湧上來的潮水,無處安放,隻能在胸口來回沖撞。
他強迫自己轉開視線,深深呼吸一口氣:
“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不是已經猜得差不多了嗎?”應拭雪終于開口,聲音仍是輕淡,“殺掉應梁,是為了有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那幹嘛要扯魔修?”
“因為這裡本來就有魔修。”
他之前說應梁是魔修殺的,不算錯,因為他前世本就入了魔;現在說玄栖山藏着魔修,也是真的,卻不是他。
江洵望一愣:“……應鈞禮?”
應拭雪低頭咳了兩聲,咽下喉間湧上的血腥氣:“我以前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直到那天我在折返地牢的路上,遠遠看見他氣息紊亂得不對勁。”
“我才意識到,他入魔了。”
在應拭雪入魔後那段漫長又血腥的時光裡,見過了太多的魔修。
有剛堕入魔道的,有被心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也有快死的、瘋的、笑着哭的。
他知道那些人的樣子,更知道他們會如何用盡一切去活下去。
“我們是血親,氣息和血脈最契合。”他低聲道,“用我的心頭血壓制魔息,用我的骨髓遮掩魔焰外洩。天底下再沒有比我更合适的供體了。”
話音落下,一個攪纏了十六年的謎團在他唇齒間徐徐展開,真相層層露出獠牙。
他所敬仰的父親其實早就死去了。那人策馬下山,臨風而去,從此再沒回來。
而應拭雪甚至來不及與他告别。
江洵望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原來所謂的“設定”,看似牢不可破的劇情構架,在真實的人生面前面前,竟是那麼輕而易舉地碎裂開來的。
他沙啞道:“你瞞得過應家上下的人,但瞞不過應鈞禮。”
“我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他一旦察覺你已經知道他的秘密,他會怎麼做?”
“會殺我。”應拭雪淡淡接話,“和十六年前一樣。”
“那你還——”
“可他現在不敢。”
應拭雪望着不遠處主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夜色,看見某個冷漠的身影正伫立在高處。
家主之位高懸如月,他像天神俯瞰衆生,卻早已泥足深陷,寸步難行。
“你猜猜這些年,他會不會留下邪魔的痕迹?會不會擔心哪天被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