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不僅僅是因為我筆下創造了你的苦難,更是因為你曆經萬劫,還是沒能等來真正安穩的年歲。
屈溪岚朱崇都以為隻要把你救出來,一切便能雨過天晴。
但隻有我知道這不過是另一個故事的開端,一個嶄新卻依舊布滿荊棘的開端。
等待你的不會是解脫,而是更多的懷疑、排斥、污名與無法言說的疼痛。
江洵望仔細看着懷中陷入昏迷的人,對方唇緊緊抿着,眉頭也不安地皺起來。
就好像回到兩人初見的場景,他也是這樣躺在自己懷裡。
明明不過幾日,心境卻恍若隔世。
江洵望倏地一用力,将他穩穩抱了起來。
應拭雪柔軟的青絲蕩起,幾縷拂過他滿是鋒芒的眼眸。
“禁術一旦啟動便無力回轉,即使他拒絕也無濟于事,隻能讓屈夫人的犧牲枉費。”江洵望的聲音裡帶着鎮壓一切的冷靜,
“他也很清楚這一點,但越是清楚就不能接受。一旦他踏上那條由母親屍骨鋪就的生路,就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反複責怪憎惡自己。”
他說着,垂下眼睫,将眼底翻湧的情緒盡數掩去:
“所以如果他需要恨誰,就讓他恨我好了。”
至少不是恨他自己。
朱崇長歎一聲,神色黯然:“若不是我當初一念之差,也不會釀成如今這番局面……”
“蒼白的忏悔并不能洗清罪責。”江洵望沒有任何安慰,“他這些年承受的痛苦也不會因為你的一句道歉就煙消雲散。”
“你說的對。”朱崇閉上眼睛,整個人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如果真的良心難安,就想想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吧。”
江洵望側過頭,耳尖輕動,捕捉到遠處一道狂躁的靈力波動:
“應是雪來了,在封印破開前不能讓他進入地牢。”
“好。”朱崇睜開眼,握緊手中劍柄重重點頭,“我會死守住門口。”
江洵望嗯了一聲:“我把他送進去後就來幫你。”
“洵望。”此時一直沒出聲的陸敬修喊他。
“師父。”
“你決定以身入局?”
他已猜到自己的徒弟想做什麼,也知道即将走上的那條路意味着什麼。
“從我踏入這世界的一刻起,就已經身在局了。”江洵望勾唇笑了笑,将應拭雪略微挪動下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隻是我直到現在才承認這個事實。”
陸敬修神色不動:“既入局中,便有敗北的可能。”
“沒有可能。”江洵望目光如劍,字字分明,“這盤棋是我創造的。我若執子,就必定會赢。”
太狂妄的一句話了。
若是旁人說出口,定會讓人嗤笑不自量力。可從他口中吐出,卻叫人心頭震動。
連陸敬修也不例外。
他頓了頓,沒再勸:
“受天道所制,淩雲宗能做到已是極限,接下來的路還須你自己走。”
“我明白。”江洵望肅然行禮,鄭重一拜,“多謝師父。”
起身時。
天光正好,雲卷雲舒。
林間草木繁盛,風過樹影婆娑,荊棘搖曳生光。
紅衣青年抱着白衣染血之人步入幽深地牢。
一步一步,江洵望走得很穩。
他的目光從地道兩側看過,而後繼續堅定向前走。
洞壁嶙峋,前後皆暗,然他目如星火,自成引路之光。
雖無明燈,亦自照前途。
“出師未捷身先死啊。”江洵望收緊手臂,看向應拭雪,“但我很高興第一站選擇了這裡。”
能夠見到還不是作惡多端的大反派,而是那個會下五子棋、學編草蚱蜢,眼神冷冽鋒利、心卻赤誠滾燙的應拭雪。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凡塵一念也能開出萬千星河。
江洵望定定凝視前方,前面出現一本書,那是他當初所作環遊世界的打卡手冊。
火星蓦地一點,随後愈演愈烈,書頁燃燒的聲音破碎清晰,将那原本寫滿他“袖手旁觀”的意願皆葬入灰燼。
我會陪你走下去。
放棄執筆者的神位,褪去所有傲慢與權柄。
此後山高路遠,我隻做與你同行的“江洵望”。
地道的路不算長,轉眼便到了盡頭。
門早就被打開,昏黃燈光照亮前方那道拎着燈籠的瘦削身影。
江洵望在屈溪岚面前停了一瞬,施了一禮,屈溪岚也朝他颔首以對。
兩人無言,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江洵望繼續步行,登上高台。
那裡靈力如潮湧動,激得他衣袍獵獵作響,紅衣翻飛如火焰。
他小心放下懷中的應拭雪,低頭撫平對方緊緊皺起的眉頭,他的身軀在掌心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化為一縷靈光歸入那具沉睡多時的肉身中。
所有布置,至此俱已完備。
江洵望走到屈溪岚面前:“伯母好。”
這個稱呼一出口,屈溪岚愣了愣,而後笑意忍不住地浮上眼角。
她輕輕“哎”了一聲,眼眶微微泛紅:“你是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嗎?”
江洵望點頭:“他以前過生日……都怎麼過的?”
屈溪岚沒料到問這個,想了一會才道:
“他不愛熱鬧,說一年到頭應酬客套的禮數太多,生辰那日就想一家人安安靜靜待在一快。”
“每年我都會給他做碗長壽面,這事還是小時候聽别人說的,說是親人的長壽面吃了會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他信了,鬧着讓我給他做,後來我也就每年都做,做着做着,就成了習慣。”
就算他不在的這些年,她也會準時做一碗面,擺在空無一人的桌上。
“長壽面……”江洵望應道,“我記住了。”
緊要關頭,他沒有說别的場面話:“我會和朱執事守住門口。”
“多謝。”
她目送他離去,臨到門前,江洵望忽然轉身來。
目光坦然,将滿腔敬意悉數收斂于言語之間,一字一句道: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屈溪岚手中燈籠猛地一顫。
那一句話倏然擊碎壓在心頭多年的沉默與自責。
晶瑩淚珠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沿着面頰滾滾而下。
怎麼回事,今天是個好日子啊,說好不哭的。
她忙慌地擡手去擦,越擦卻越洶湧,良久才勉強平複情緒,哽咽着一邊點頭一邊笑:
“好……好……真的,很好。”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燈籠,轉而面對高台上沉睡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