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紙鹞右腿斷了，又碰上了幾個月才來一次的月經，有多遭罪隻有她自己知道，這些天她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能幹，便時時想起陳老師的話，雖然她覺得這人不配為人師，但說的話也還是能聽一聽，她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沖動了？

該是誰冤枉她就讓誰拿出她偷了錢的證據來，怎麼她自己為了證明清白從二樓跳下去呢，何況這也不能證明她的清白。如果當時是在三樓、四樓，或者更高……錢紙鹞不敢再想，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沒有要求住院，從勞動基地回到家，這跨度就像從地獄飛升到天堂般幸福，自己家就是哪裡都好，唯獨上衛生間不方便，隻能進去老房子裡解決。

錢紙鹞動作生疏地拄着拐杖，繞過門口的土堆，錢小偉捧着碗蹲在門口吃飯，看到錢紙鹞一瘸一拐的從他面前路過，打趣道：“紙鹞，你爸爸斷腿，現在你也斷腿，跟你爸爸越來越像了。”

錢小偉和錢雨欣，這對父女現在已經榮升錢紙鹞最讨厭的人排行榜第一名了，甚至超過了鐘庭金。

真是的，他家又不是沒飯桌，天天像條狗一樣蹲在門口吃飯，錢紙鹞本來想當作沒看到他的，他卻偏要來惹她。

錢紙鹞還記得在錢夢山的葬禮上，錢小偉也是這副笑嘻嘻的賤樣，問她爸爸死了怎麼沒見她多傷心呢。

那是錢夢山去世後，錢紙鹞收到的來自世界的第一份惡意，畢竟錢夢山還在時沒人敢這樣對她。

“偉哥，”錢紙鹞覺得自己真是比以前懂事了，對着讨厭的人還能笑臉相迎，“怎麼吃屎都堵不住你這張嘴啊？”

錢小偉：“……”

怎麼說他們也是親戚兼鄰居呢，錢小偉沒料到向來鼻孔長在腦門上，對人愛搭不理的錢紙鹞今天竟然直接嗆他，又是叫他綽号，又是罵他吃屎的，差點給他爽到。

等他反應過來想罵回去，錢紙鹞人都走遠了。

老房子的衛生間在樓梯底下，馬桶更是直接裝在了最矮的地方，錢紙鹞太高，站都站不直，身上還痛，上個廁所累出一身汗。

如果不是這次摔斷腿，她都不會知道原來拄拐杖是要借腰部發力的，她這才走了幾步路腰就痛了，她難免想到拄了一輩子雙拐的錢夢山。

小時候的錢紙鹞愛聽錢夢山講故事，聽他講守财奴的故事，聽他講他參軍打仗的事——錢夢山是上過戰場的，一顆炮彈打過來，戰友直接被炸死了，待錢夢山醒來時得知要将小腿截去保命，他說考慮考慮，第二天醫生說要截到膝蓋了，錢夢山不敢考慮了——當時竟然是笑着講述他截肢的經曆的。

骨折尚可痊愈都令她如此痛苦了，可她從來沒聽爸爸說過一個“痛”字，遲鈍的錢紙鹞，此時在這低矮狹小的衛生間裡，突然難以自制地心疼起她的爸爸來。

上完廁所出來，月秀在廚房裡準備晚飯，錢紙鹞奇怪她怎麼這麼早做飯，就看到月秀拿個盤子要歇一下，洗個菜要歇一下，坐在竈膛前的小凳子上，面無表情地盯着一個地方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錢紙鹞拄着拐走進廚房：“你不舒服嗎？”

說來錢紙鹞也很糾結，因為她不知道應該管月秀叫什麼，以前窮，常有人家賣女兒，月秀就是錢紙鹞奶奶買回來的丫鬟，但月秀卻跟别人說自己是她奶奶買給錢夢山當老婆的。

叫名字吧，月秀畢竟快七十歲人了，顯得沒禮貌；叫婆婆吧，那月秀豈不是比錢夢山的輩分都更大了。是以錢紙鹞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叫過她，有什麼事都是像這樣直接開口。

月秀見是錢紙鹞，問道：“啊你怎麼回來耶，不是說去勞改基地了嗎？”

都怪趙清瀾一直說勞改勞改的，把月秀都帶歪了，錢紙鹞原地抓狂：“是勞動基地啦！”

“你媽媽說你要去一個星期的啦。”月秀又問，“啊小語也回來哦？那我都沒煮那麼多飯哦。”

“喏。”錢紙鹞朝月秀亮了亮自己的拐杖，“小語沒回來。”

月秀這才發現錢紙鹞的不同，大呼小叫起來：“啊你的腿怎麼搞到的哇！”

“就摔倒了啊。”錢紙鹞含糊道。

“怎麼這麼不小心，會把腿摔斷的？”月秀說，“這下好啦，跟你爸爸一樣啦。”

錢紙鹞：“……”

算了，雖然是同一句話，錢紙鹞還是能辨别話裡的意思是嘲諷還是心疼的，不跟老太婆計較了。

“我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月秀撐着膝蓋站起來：“哎喲，人老了就這樣啦。”

“是這樣嗎？”錢紙鹞将信将疑，“那你注意休息，不要累到哦。”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剛剛說了一句類似“多喝熱水”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