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角相碰的瞬間，我們成了彼此故事裡的異類，也迸發出新的火花——不要怕，所有相遇都需要開始的勇氣。

班長的機械指節在電子報名表上來回滑動，目光在細微的嗡嗡聲裡停在“米久”這個名字上。他瞥着坐在更衣室中央的那個一米八的男生，嘴角揚起，在名字上畫了個叉，“米久你别參加了。大家都換了钛金運動關節，你沒有。對抗時候傷了你，我們可賠不起。”

米久覺得這很荒謬，憤怒地質問道：“我去年拿了MVP！”他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尖銳，“你現在說我怕撞？”

“不是怕撞，”班長的笑裡帶着三分的幸災樂禍，“但去年是去年。今年大家都換機械義體了，讓你一個自然原人參加體育比賽，我們豈不是欺負你麼？”

更衣室裡爆發出肆無忌憚的哄笑，笑聲像刀子一樣刺入米久的耳朵。米久氣得滿臉通紅，喉嚨裡像塞了一團火，滿腔灼燒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去年那個飲水機管理員故意誇張地模仿投籃，嘲笑道：“你們還記得原人怎麼投籃嗎？撅着屁股的！是不是啊，米久？”

隊友們笑得直捶更衣櫃，哐哐地響，而機械調教過的力量精準控制在不破壞公共物品的範圍裡。

米久踹翻了長條凳子，奪下班長手裡的報名系統狠狠摔在地上，顯示屏碎裂的聲音讓他有種扭曲的快感。他扭身抓住班長的衣領，揚起拳頭揮了過去。可他的拳頭被旁邊的人輕易握住了，攔在半空，他甚至能感覺到指關節因為用力過猛而發出的抗議。

米久一愣，這才意識到，自然人的身體素質比機械義體差了太多。法律規定的不超過平均程度的20%，已經達到了質的飛躍。

班長攤開機械手掌任米久揪着衣領，臉上挂着令人厭惡的笑容，“誰也别動手啊！這可是米氏能源的大少爺、高貴的自然貴族！他不爽快就讓他發洩一下嘛，反正又打不疼我。哈哈哈……”

米久忽然覺得很累。

他甩開鉗制，在身後新一輪的哄笑聲中摔門而出。走廊的冷空氣讓他發熱的頭腦稍稍清醒，但胸腔裡那把火卻燒得更旺了。透過更衣室的磨砂玻璃，他能看見那些扭曲變形的身影正模仿着他剛才的動作，機械關節運轉時發出的嗡鳴像一群嘲笑他的黃蜂。

北下城，顧名思義，在上城區的北邊。從上城過去，要經過一道高高的山崗和一條寬寬的河。雖然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上城與下城不能來往，但兩邊沒有任何公共交通。事實上，下城并不在上城的管轄範圍内，這裡由當地居民自治。

在上城的故事裡，下城荒誕、恐怖，充滿暴力和壓迫。上城到處流傳着神擁抱了生物機械的傳說，那些拒絕更新自己的固執的原人，是背棄者——是他們先背棄了神的指引，絕非上城不肯關照他們。

米久也是聽着這些故事長大的。可今天，他成了故事裡最鮮活的那一條注釋。排異反應将他擠在時代的夾縫裡。他和該被做成标本給人指指點點：看，這是一個既不能機械化的殘次品、又不肯乖乖躲去下城的異類。

這就是下城存在的意義嗎？用以證明上城有多正确、機械體有多優越？米久不甘心，他偏要去親眼看看！

摩托車載着他一路越過高崗，輪胎碾過碎石發出的脆響讓他想起小時候摔碎的那隻機械鳥玩具。待到跨過河流時，那些未經淨化的覆蓋着油膜的自然水體又讓他想起了上城水的晶瑩剔透，他們過濾掉了一切的“不完美”。

夕陽給視野塗上了一層年輕人不該有的荒涼。

直到街道的氣息撲面而來，米久的心情才好了些。他看見了一塊兩米高的鏽迹斑斑的路牌，上面醒目地寫着“金穗街”。

還有幾行小字，關于街道治安協議：不許打架、不許帶超過4厘米長的刀具、嚴禁熱武器……最下方是黑褐色的簽名，金砂兄弟會（船錨圖案）和麥穗團（麥穗圖案）。米久用指甲刮了刮那些褐紅色的鏽迹，指腹傳來粗粝的觸感。

這裡的天空沒有人工穹頂，不像上城那麼藍，陽光幹燥得竟有些灼人。他深深吸氣，嗅到煤爐的煙火氣、炖煮的澱粉甜香，還有他無法命名的鮮活味道。

街道兩旁是成排的灰撲撲的二層小樓。一樓大多是商鋪。煮湯圓的大娘問他要不要嘗一碗，鐵勺在鍋裡劃出圓潤的軌迹。米久盯着那些浮沉的白色團子，發現每個上面都帶着手工捏制的不規則褶皺。

前方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踢球，陽光拉出他們的影子。球突然飛向一個炸肉的鋪子，幸好旁邊有一條半個世紀前的液壓款金屬腿及時把球踹了回去，避免了油灑鍋翻的悲喜劇。

液壓腿發出老舊的吱呀聲，這在上城早該被淘汰的型号。米久看在眼裡莫名舒心，這裡的機械改造還保留着人類的笨拙，不像上城那些靜音運轉的仿生關節，完美得讓人忘記裡面本應是溫熱的血肉。

米久松開了緊握的車把手，下來推着車慢慢走。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區吧，哪兒就妖魔鬼怪了。

他餓了，被烤肉的焦香吸引過去。他好奇地盯着爐竈，裡面點着明火。真正的火，紅彤彤的炭塊、藍瑩瑩的焰尖、撲面而來的灼熱，不是上城餐廳裡那些模拟火焰的全息投影。明火在核心區絕對不允許，典型的火災隐患。

撞擊來得毫無征兆。

背後突然傳來鈍感的疼，米久不防，一個趔趄，未等站穩，緊接着又是一下。他踉跄着往前撲去，重重摔在地上，栽倒時瞥見襲擊者的海魂衫和黑長褲。

那人搶過摩托，騎上就跑。

“站住！”米久匆忙爬起來追過去，可肉腿哪裡追得上摩托，隻一個路口，偷車賊和他的愛車一起消失在視線裡，車尾燈拉出一條紅線。

街道上的人群依舊流動着，可沒有任何一個看他一眼，似乎街頭被搶理所當然。

原人，不能進化的低級物種。“呸！”米久厭惡地吐了口唾沫。所以沒錯，原人的生存法則就是誰強誰有理，太野蠻了。

自己難道要和這些人為伍？就因為自己的身體排異義體？這不公平，自己是無辜的！

米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和每一個摔倒的小朋友一樣，等不到有人來哄，就自己爬起來。回家吧，也沒判死刑不是嗎？他才十七歲。

回家，首先得弄一輛車。

暮色吞沒最後一絲天光時，米久在集市的盡頭看見了藍色霓虹燈管拼起來的“車”字。那個巨大字缺了最後的一橫，像失控之前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