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靖能感覺到情緒的激動,自己的心髒有些吵鬧得過分了。
“——但是,無論是人是魔,是仙是妖,不都是存在于世間的生命嗎?連最年幼的孩童都知道世上有六界、六界有衆生!任何一個生命存在于世,都有其道理和意義!人類也不過是芸芸衆生的一員,我們不是世界的主宰,更不是唯一有權利生存于這片大地的種族!——”
歐陽靖深吸一口氣,喊出了那句他憋在心底太久太久的話:
“而一個生命是否應該活在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作出選擇!!”
“好!!”
觀衆席一角,忽然傳來清晰的掌聲。
龍溟自人群中緩緩走出。歐陽靖能看見他面上真心的笑、釋然的笑,龍溟用一種同樣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這眼神他剛剛才在姜承眸中見到過。
“小公子,說的太好了。龍某對你刮目相看!”
“說得好!”
又是一角,淩波一改往日的沉穩溫和,她大聲鼓掌、大聲稱贊,“不錯,小公子所言正是淩波畢生所想,亦是蜀山的終極理念!我蜀山從來不求仙道、隻求衆生。因此,蜀山弟子斬妖除魔、又建設鎖妖塔關押窮兇極惡之精怪,皆是為了守護人類。可‘衆生’一詞所包含的,當真隻是人類一個種族而已嗎?”
她不知不覺走到了謝滄行的旁邊。“淩波曾經也單純以為,身為蜀山弟子,隻要一味斬妖除魔便好。但我心中疑惑始終未解,直到此次下山曆練,遇見許多人、許多事——我見到人類中有位高者因一己私欲,不擇手段殘害他人;也見過妖魔中有重情重義者,為了一個承諾可以守候十六年!人也好魔也好,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善惡之别,生命該體會到的我們都曾一一嘗遍,我們又有什麼分别呢?!”
“淩波師侄所言甚是,小少爺也說得極好啊。”
謝滄行又飲下一口霜華春,“若是人與其他種族能夠和平共存,我們蜀山也可以集體退休了,哈哈哈哈!不過人與妖之間總免不了摩擦與矛盾,那就正常看待呗?就像有時候人類為了生存會去和捕獵一樣,猛獸偶爾也會捕食人類啊,正常的物競天擇而已,人類為什麼總是閑得蛋疼,愛把小事上升到一個匪夷所思的高度呢?”
“……咳咳!”
歐陽英清清嗓子,将這場鬧劇徹底收尾:“各位貴客,你們的說法都很有理。江湖武林本就如此,隻要人在,就會有紛争如影随形。但今日之事,我以審判者的視角看來,隻當是皇甫兄除妖心切、關心則亂,因此冤枉好人。既然當事人冤屈已經洗脫,又合力推演出了一個幕後黑手,歐陽英也不希望傷了我們四大世家的和氣,往後想要繼續共同維護武林清平,四大世家還需聯手,缺一不可!靖兒,”他将歐陽靖環到身邊 ,耳語道:“……爹知道你心裡肯定不情願,但眼下這種大場面,有些客套話還是要說的。去,給你皇甫世伯道個歉吧。”
江移鵲耳朵靈,在旁邊聽了這話臉都氣綠了。反倒是在衆人印象裡一直是個刺頭兒的歐陽靖沒什麼所謂:“哦,好的。”
早就說過了,歐陽靖不讨厭皇甫一鳴,仙五前傳裡的任何一個角色他都不讨厭。他本就抱着目的來到這個世界,如今想做的事已經做成,更沒理由去讨厭誰了。而且歐陽英就這性子,他身處于武林盟主的位子上也身不由己,何況以歐陽靖為首的少年們在剛才的公審上可是一點面子沒給皇甫一鳴留啊,借駁斥指控為由以下犯上了個爽,于情于理,由他這個晚輩低個頭道個歉,大事化小豈不美哉。皇甫一鳴若是還想為難他,自己也得掂量掂量會不會落得一個小肚雞腸的帽子,畢竟小輩都服軟了,他一個長輩就得被迫寬宏大量。
“對不起啦皇甫世伯,咱們也是就事論事不針對誰,方才爹也說過,公審之上,不分門派,之分彼此。我們都是為了各自的立場在唇槍舌戰,現在事情既然已經圓滿解決,之前那些小小的不愉快也便一筆勾銷了吧~”
夏侯瑾軒也是這麼想的。除了歐陽靖方才想到的理由,他還認為如果和皇甫一鳴鬧得太僵,以後可怎麼與皇甫卓如常相處呢。于是他也服了個軟:“皇甫世伯,晚輩方才一心為友人說清,情急之下言語冒犯世伯,也請世伯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咳咳。二位賢侄說哪裡話,世伯一心維護武林公義,卻操之過急、冤枉好人,是我之過也。可幾位賢侄依舊能堅守本心,找出真相,這份能力世伯真是自愧不如,又豈能生你們的氣呢。”
歐陽英點點頭,複又走上前:
“當初衆位推舉我為武林盟主時,我本以為這是個隻需要主持公道、守護衆生的位置罷了,沒想到有朝一日也會處理如此棘手的事……人心複雜、恩怨糾葛,屢屢出乎我的意料。武林盟主這個位置,不好坐啊。”
歐陽慧似乎從中聽出了歐陽英的話外之音,有些沖動地想去阻止,卻被歐陽靖攔下了:“三姐莫急,我想爹接下來的決定未必對我歐陽家不利。”
“……歐陽英自覺德不配位,辜負衆位對我的期待,故而想要借此機會辭去盟主一職,讓位于皇甫兄!不過衆位放心,品劍大會一案留下的爛攤子歐陽英自然會立刻處理,此後歐陽家也會更加盡力守護這雲州一隅,必不會叫此等冤假錯案再次上演!”
“什麼——?!”
皇甫一鳴顯然也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盟主之位會在這種情境下輕易到手,他是接也不敢、拒絕也不敢,左右為難!“歐陽兄……我才剛犯下大錯,冤枉好人,少說也得閉門思過三日後向諸位道歉,才有顔面繼續行使四大世家之責。如今你在這關頭将盟主之位給我,實在折煞我也!”
夏侯彰看不下去了,“皇甫兄、歐陽兄,依我看這盟主之位不如就暫且擱置。今年的品劍大會之前,武林唯我們四大世家馬首是瞻,并無什麼盟主一說,不也相安無事嗎?”
上官信也随聲附和:“就是、就是,既然大家都沒有這個心思,我看還是算了吧。一個盟主之位引起多少軒然大波,這個燙手山芋估計誰都不想接盤了。”
事情總算是解決了。
歐陽英轉身便回了内室,召來歐陽斌共商家族内務。姜承一案牽扯衆多,蕭長風、蔣寥星和封子谙該如何處置是個大問題,再加上這段時間因為莊内流言而被迫擱置的一些其他雜事都亟待處理,歐陽英實在抽不開身,就連想稍微誇獎一下自己的小兒子都沒時間。
歐陽靖也不需要什麼誇獎,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問題得到解決就是最好的獎賞了。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當然是對他而言的——休息。
連日來的奔波、謀劃、統合線人消耗掉了他太多精力。剛才公審之上已是強打精神,現在一樁吊了他十年之久的大事終于解決,他感覺自己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站都站不穩,想躺到床上卻又毫無困意。
虛無感。——他這樣評價。歐陽靖一邊頂着一顆亂成漿糊的腦袋一邊在莊内胡亂地走,他無意間走到一架秋千底下,想起來幾年前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封子谙,然後和這位十師兄一拍即合,悄悄跑下山給喜歡的人買禮物,搞得折劍山莊上下緊張兮兮的美好回憶……哦對了,當年因為蕭長風的“抓捕”,和十哥沒吃完的那碗鍋貼,什麼時候才能補上呢?
如今這架秋千上堆了積雪,安安靜靜地垂在那裡。它起了毛的麻線繩和布滿裂紋的木凳昭示着時間的流逝,除此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歐陽靖拂去積雪,坐了上去。打造這架秋千的時候,因為怕歐陽靖年紀太小摔下來,歐陽英特地找人做了這把帶靠背的凳子。如今他早已過了會不小心把自己摔傷的年紀了,但他此刻整個人斜倚在靠背上,繩索被抱在懷裡,就這樣在漫天薄雪裡睡着了。
上一次體會到這種空虛感,還是身為唐蠡的時候。答完最後一份專業課試卷後,考場外的地面也像今天這般堆滿積雪,道路結了冰。他走得很慢很慢,身邊人帶着模糊不清的隻言片語從他身邊穿梭而過,他隻是擡起頭望向黑色的天,沒有焦慮、沒有疲憊、沒有期待,隻有空洞。
他知道——唐蠡知道,歐陽靖也知道,這不是終點,這之後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至少此刻,讓他休息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