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雪石路上。
謝恒遠和他的親信一路裝模作樣地押着厲岩,等走出好長一段距離、直到漫天大雪将他們的蹤迹掩埋後,謝恒遠立即命人折返,從一處小道往折劍山莊走去。
涼添夜早已從殷燃那裡聯系了大夫,将盤曉藏在父母家中接受治療,現下已經脫離了危險期。謝恒遠将這一消息告訴厲岩後,後者不禁蹙眉:“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謝雍微微一愣,“我與家弟都是你們歐陽少主的朋友,自然要幫着你們了。”
“可你們是大理寺的人。千峰嶺的寨子還在那會兄弟們就與大理寺官兵交涉過,但你是否也在其中,我就不記得了。”
官府對于厲岩的态度還是有些微妙的。一方面他們雖為山賊,卻隻謀财不害命,就算能将其捉拿歸案,定罪環節也是道難題。畢竟不是所有被劫了财的百姓都知道來報官提供線索,何況在律法不完善的年代,追回财物實在難如登天。另一方面,雖然千峰嶺山賊以人模鬼樣著稱,但大理寺的人可不管你是人是魔,他們隻知道這幫難纏的家夥又要給自個添麻煩,害人加班了。加上厲岩他們的确神出鬼沒了些,把這千峰嶺當自家後院般來去如風,大理寺的凡夫俗子如何捉得住。久而久之,官府的人也懶得管他們了。
雖然這個比喻有點奇怪……但山賊和雲州府的确是類似小販和城管的關系,貓鼠遊戲倒是經常上演,不過根本沒人樂在其中。
“哦,你說的是上一任少卿啊。那個時候我還隻是個小小評事,沒升職呢。但你們寨子的确是他給我留下的爛攤子之一,他本就懶得加班不想管你們,我嘛更是不必管了。”
厲岩對着謝雍近乎于憨厚老實的笑容左看右看,似乎在心裡百思不得解這種傻子是怎麼當上少卿的。謝恒遠倒是不知怎麼竟和厲岩對上腦電波了,看出他心中疑問,于是道:“其實,我參加院試、會試那陣子,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若非小少爺他們一直伴我左右,鼓勵我引導我,我根本堅持不下去。可以說我會有如今成就,都是他們的功勞…………”
一路上謝恒遠如數家珍般對厲岩倒着自己的心酸奮鬥史和家族往事,雖然謝家嚴格來講屬于他讨厭的名門正派範圍,但厲岩竟也聽得津津有味。故事說完,二人也正好來到了折劍山莊側門前。
“去吧,厲兄弟。一樁大案塵埃落定,但你們接下來應該還有很多事要做吧。”謝恒遠輕輕推了一把厲岩的後背,示意他該回到朋友們的身邊了。
厲岩輕輕點點頭,神色中已不見最初戒備。“等日後有了閑暇,你記得來找我,我定會和兄弟們好好招待你。”
“啊,這個就……”謝雍略顯為難,“你看,你們寨子才剛被毀,我也不好意思雪上加霜不是。”
“你不必跟我客氣。你們救了盤曉的命,又為我們解圍,這份恩情我厲岩必會報答。現在的我确實一窮二白,但正如謝兄方才說的,誰家還沒個窮的時候呢。你放心,我厲岩既然許下承諾,必會踐行。”
謝雍見狀也不好再推辭了。既是不想辜負他一片好心,又是為這山賊頭子竟然意外的有情有義感到敬佩。
原以為小少爺特地安排自己為一個山賊解圍,也不過是看中了對方有何價值可以利用,說不準還是什麼黑吃黑的套路……沒想到相處下來竟是如此俠義之士,謝雍也不免對其刮目相看了。
“既如此,那恒遠就隻管期待了!”
大雪如鵝毛般飄落,隐去了謝恒遠離開的背影,也形同為這盤漫長的棋局落下帷幕。
“——诶?!這就要走了?”
結蘿接引着厲岩走進莊裡時,正好路過疑似江月的房間,裡頭傳來這麼一聲尖叫,接着便是交談的聲音。
“對啊,還得給瑕姐姐治病呢。你以為接下來就沒事幹啦?我們忙着呢。”
“那也好歹在雲州多待幾天休息休息吧……”
“看把你吓得江兄,我又沒說現在就走,至少我們得留在莊裡過個夜吧?哎我晚飯都沒吃呢,就說剛才什麼東西一直叫喚,原來是小爺的肚子!”
“隻待一晚,這麼急嗎?”
正在為歐陽靖打理頭發的歐陽倩皺着眉減緩了動作。“靖兒,你們離家這麼久,這才剛回來,多待幾天吧。爹、娘還有姐姐們還想多看看你呢。”
歐陽慧将小臉一轉:“二姐你甭管他,他愛上哪浪上哪浪去,死外邊了我都懶得管。”
嗯,對味了,這是親姐。歐陽靖“哈”了一聲,“三姐你就傲嬌吧,我知道你很愛我的,謝謝你。”
歐陽慧連連擺出讓他滾遠點的手勢:“謝你個頭啊,惡不惡心。”
歐陽倩被這兩個歡喜冤家逗得忍俊不禁,但經曆了諸多風波後她也清楚意識到,自家弟弟真的有個計劃,隻怕在一切結束之前,一家人好好聚聚什麼的隻能是癡心妄想了。于是她隻好在大局面前作出讓步:“好吧,靖兒,今晚我會叫廚房多備些好吃的,你也好久沒吃家鄉菜了吧?”
歐陽倩這麼一說他就來興緻了,要知道這段時間在外奔波,啥地方的特色美食都體會過了,呃……如果抛棄那些因颠沛奔波而不得不在野外湊合的幾頓飯,還有那些有了上頓沒下頓的生命體征維持餐來說……
“對啊姐,記得多做點霸王肉和荷包裡脊!哦,還有鍋爆肘子跟陽春白雪,今天我那些朋友裡頭不光有兩個蜀山道長,還有一個苗疆的姐姐和霧蔭谷的姐姐,哦還有一位哥哥的家鄉甚至不在神州(龍溟,說的就是你),這些人估計沒怎麼嘗過咱們這的特色。那些個正宗河北菜都端上來,讓大家夥開開眼!”
月光混着白雪簌簌飄落,幾名掌燈人擎着火種點起房屋外的油燈,四周的黑夜裡瞬間暈開一圈圈暖金的光。姜承站在光裡,任由自己沐浴在風雪中。紫衣下擺随風揚起,他擡手輕輕接住漫天薄雪中的一枚,倒也不知是雪飄進了他這朵梅花,還是這朵梅落入了大雪。
“姜小哥,快來!過會菜要涼啦!”
直到瑕的呼喚将他從甯靜之中喚醒,他才慢吞吞明白過來,今日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轉頭,暖洋洋的燈火與空氣中隐約可聞的飯菜香氣撲面而來,在陰謀的波濤之中沉浮太久的折劍山莊終于在今夜活了過來。而姜承想到,或許,我也一樣。
“——來了!”
他大聲回應。
臨行前的聚餐自然被定在了歐陽靖房中,或者說——他和姜承共有的那間小屋。今夜赴約的人實在太多,一張圓桌甚至放不下,商卿鶴隻得讓下人又擺了一桌子菜來。
折劍山莊的弟子們來來回回地端菜倒水擺凳子,少年少女們的額角上均已挂上汗珠,但每個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快樂。江移鵲的傷還未大好,被理所當然安排在席間就坐,和夏侯瑾軒、謝滄行、暮菖蘭和龍溟等人開始把酒話桑麻。觥籌交錯之間他眼前忽然一晃,驚覺此情此景好像似曾相識——
【哈哈哈,來四師兄,喝啊!】
【——今天花師妹挑的不是霜華春那種烈酒,喝一點也無妨!】
【你走了也好,四師兄,省的天天跟那些個混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晦氣!】
【師弟,江湖可不太平。雖說師弟已經足夠厲害了,但獨身在外,還是要照顧好自己啊。】
【哎,四師兄這麼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同樣是在歐陽靖的房間裡,同樣是那些人……哦,隻不過如今又多了好些夥伴。
甚至同樣是為了品劍大會之事而聚到一起,隻不過當初是心懷怨憤的别離,如今是志得意滿的重逢。
每個人都變了很多……或變得成熟,或變得堅定,或變得勇敢。
隻有那一張張微笑的容顔未改,還似當年。
“……師弟,在想什麼呢?”
姜承溫柔地沖他笑着,卻換走了他面前的酒盞,換了杯茶。
“傷員可不能喝酒,就算今天高興也不行。”
哎,四師兄還是這麼不解風情啊。江移鵲狼狽地擡起袖子拭去眼角淚水,“我在想……你終于回來了。”
而另一桌則早早坐滿了人,都是仙五前傳的主角團。故事已經走了這麼遠,十位可控卻依然全員到齊。他們默契地為歐陽靖身邊讓出來一個位置,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給誰留的。
歐陽靖一邊笑着與朋友們交談,或與謝滄行吐槽一番折劍山莊的酒業,或和瑕與結蘿讨論些女兒家的話題,或向龍溟了解些祭都現在的狀況,并約好明天再送一批喚水祈雨的符咒到夜叉。
最後,他複雜的目光投向了姗姗來遲的姜承。他在外頭淋了太久的雪,一進屋,爐火的溫度就将他頭頂細碎的雪花融化了,變成亮晶晶的水珠挂在發梢,形同一朵含露的梅。
記得原作裡确有這麼一個設定——姜承、暮菖蘭、夏侯瑾軒與瑕,分别對應了梅蘭竹菊。
梅花多紫紅,又盛放于冬日——或許地處雲州的歐陽家的代表色就是這麼來的。而梅花一向愛被人賦予苦寒中綻開的堅韌概念,正如人曆經困境卻能最終蛻變一樣。
但,本該是個勵志而充滿希望的意向,為什麼到了姜承這裡倒變成悲劇一樁了呢。
為什麼倔強到不肯吹落北風中的花朵,偏偏要以枝頭抱香死的決絕證明自己呢?
憑什麼梅花非要迎着刺骨嚴寒盛開呢,難道生于凜冬真是他想要的嗎?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有一個人為他撐傘擋雪,抵禦寒冷呢?
憑什麼他的成長,就必須以孤獨和痛苦為代價呢。
翻湧的情緒化作一隻無形的手,将歐陽靖的内髒攥緊、又松開。他在酸澀中品嘗到一絲來之不易的甘甜,這份複雜的情愫最終變成了一句普普通通的招呼,被遙遙地抛向他的梅花。
“快來呀,坐這邊!就等你了!”
人間燈火連心中冰雪也一并融化,令他終于露出真心的笑來。
陪伴是孤獨唯一的解藥。被愛與溫暖催生的梅花,開得比任何一朵盛放于嚴寒的都要燦爛馨香。
所有人都在這場名副其實的慶功宴上放縱自己,享受着紛争過後姗姗來遲的美好,甚至酒過三巡才想起來談正事。
當然這一度遭到了殷燃的強烈反對,說什麼“飯桌上别談工作,你們這群天殺的甲方,老子是來蹭飯的不是來開會的”,把大夥都逗樂了。歐陽靖直接捏了個小号冰咒往他脖頸子裡一丢,醒醒酒吧你,推主線罷了哪來的什麼工作。
“那我們就先去蜀山,問問藥的進展。之前小黑陰差陽錯點出了瑕姑娘真正的病因,我們必須将此事告訴草谷道長。”夏侯瑾軒說罷又夾起一片醬牛肉來,吃的滿嘴流油,還要含糊不清地說道:“好吃!明州菜普遍精緻卻量小,還是你們北方的菜吃着過瘾。”
姜承說:“你們南方不是一向喜歡少食多餐嗎,要是頓頓的量都像我們這麼大,早該撐壞肚子了。”
歐陽靖接着道:“而且雲州的冬天可是很冷的,不多吃點補充熱量可怎麼過冬哇。”
“好吃!這個獅子頭竟然還能爆漿诶……這個八寶飯我喜歡,甜甜的,還有那麼多果脯!”結蘿才懶得管他們聊什麼,已經吃的不亦樂乎了:“這些日子跟着你們來到處奔波,雖然也漲了不少見識,但我都記不清有多久沒吃上這麼一頓好飯了!”
厲岩試探道:“結蘿,要不你還是别跟着我們走了……”
“哈?厲岩大哥,你該不會是想甩了我吧!”
“不、不是,咳咳咳……”厲岩被霜華春嗆了個結實,“我絕非此意,隻是我們接下來還要東奔西走很久,你……”
“那我也要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而且我還沒玩夠呢,跟着你們這幫人混有那麼多樂子,我才不舍得離開呢。剛才那句話當我沒說!”
然而高情商如暮菖蘭自然是瞬間明白了厲岩言下之意,将助攻雙手奉上:“呵呵,結蘿姑娘是真沒聽出來嗎,厲小哥是不忍心你跟着我們吃苦受累啊。”
“……啊?這樣啊……”結蘿立刻就信了,連講話也支支吾吾起來。“我怎麼說也是從小野到大的,這點旅途奔波算什麼啊,都不夠姑奶奶我玩樂的,厲岩大哥你不用這樣擔心我啦……”
厲岩輕咳一聲,轉頭找了姜承和謝滄行喝酒以掩飾尴尬,不過他紅透的耳尖連那一頭赤色的發都遮掩不住。
談笑間,龍溟用公筷給淩波夾了塊金毛獅子魚。“嘗嘗,之前路上就一直聽小公子念叨這道菜,我剛才嘗了一塊,方知其難怪如此令人念念不忘。”
正好歐陽靖轉頭想夾一塊獅子魚吃,筷子都挨着盤子沿了才發現已經空了。他懵逼地和龍溟淩波一對視,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去讓廚房多做幾條!這麼搶手嗎這道菜……”
“可能也是因為家鄉幹旱,很久沒能吃到海味的緣故吧。”龍溟說,“當然,這道菜本身也做得美味,人類的廚藝真是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