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讨交上去沒多久,高數老師便打電話讓駱一梵回來。
駱一梵氣喘籲籲趕到辦公室,卻發現老師坐在椅子上翻看着那份檢讨的最後幾頁,眼眶微紅。
“老師,你找我?”
“嗯。”
沉默,長久的沉默
(毒舌老師今日轉性了?不陰陽怪氣了?改沉默黨了?問題是你火急火燎地找我來,倒是說事啊!)
“老師,是不是這篇檢讨有什麼問題?”
毒舌老師盯着桌面上貼着的那個便利貼,陷入沉思,并沒有理駱一梵。
駱一梵等了很久,他才回過神來。隻見他起身,從身後的書櫃裡拿出兩本書交給了駱一梵。
一本是《金剛經》,一本是《梵高傳》。
“這兩本書,你帶回去,幫我轉交給沈千帆,就說是一個還沒被社會磨圓了的人送的。”
“老師,網上都說梵高和高更有那個社會主義兄弟情,是真的嗎?他倆真好過嗎?”駱一梵忍不住問道。
“滾!!!”
駱一梵落荒而逃。毒舌老師繼續盯着那張便利貼,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那張便利貼是他當年最得意的一個學生寫的。
“韓老師,教師節快樂!以前總覺得您太嚴厲了,時不時還和您對着幹。直到現在進到了社會,才知道有一個負責的老師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有時真想回到學校,多學點知識,聽你再罵我們幾句,把心态練好,把本事學紮實了。
不過,工作和努力好像也不是線性關系,聰明如我,沒死在高數題上,卻栽在了人情世故上,社會好複雜,不像數學題一樣什麼都可以量化,明明付出很多卻拿不到什麼分數。
早知道當初就應該好好聽您的話,走純學術的道路,您真是一個好老師,可惜,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
毒舌老師點起一根煙,徐徐抽着,這些年,他見過太多像沈千帆這樣的學生了,在學校意氣風發,才華橫溢,可一走出校門,瞬間就被湮滅在人山人海中了。
他知道很多人過得不好,但他還是會堅定地告訴他們:人生尚有希望,你們都是未來的棟梁之材。
他給他們送書,寫心靈雞湯……
或許,這世上,最卑鄙,最會騙人的就是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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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帆覺得駱一梵傻傻的,一會兒給來給她送《梵高傳》,《金剛經》,一會兒又給她送《老闆同事在地獄》,《殺不死我的,終使我強大》。
這丫頭看書是雜食性動物嗎?審美怎麼跟過山車似的?
天氣好時,會給她送各種盆栽,滿天星,菊花,綠蘿……
天氣不好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會給她推送各種恐怖的鬼故事電台。
“千帆姐姐,你聽聽,這些女鬼多頑強,死了都不願意投胎,還要殺到陽間找渣男渣女複仇,咱們也不能放棄,努力努力再努力,沖沖沖!”
“怨念越大,能力越強,千帆姐,我們正在變得越來越強,奧裡給!”
節假日時會纏着她一起出門逛街,隻逛不買還一直問東問西,惹得櫃姐一看到她倆來了就跟見了髒東西似的。
偶爾外賣抽到了滿減券,會蹦跶半天,請自己吃一頓拼好飯。
駱一梵又窮又沒心沒肺,可她每天都活得好開心啊!
反觀自己年薪百萬,事業有成,卻過得生不如死。
沈千帆開始迷惘,難道人生的價值不在于擁有多少财富,而在于那美麗的靈魂?
她的指尖劃過《梵高傳》,不由得感歎,卧槽,這本書居然是正版,這丫頭又得吃多少拼好飯才能湊夠書錢啊!
駱一梵很摳的,哪怕陳阿姨給再多生活費,她都嚴格約束自己每個月開銷不超過800塊。
如果說自己拼命掙錢是為了讓媽媽過上好日子,那麼拼命省錢,知足常樂的駱一梵何嘗不是為了讓媽媽少勞累些,少操心些。
殊途同歸,她們本質上都是一種人。
文森特·梵高,他這一生都在孤獨地走一條後人很欣賞的路,他不虛此生!
沈千帆覺得,自己也應該走出來,可是,路在何方呢?
她們這一行,想要職場的成功,就得先心死,抛棄一切道德底線,變得功利,虛僞,明哲保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不是沈千帆想要的生活。
她簽過競業協議,跳槽簡直難如登天。
她目前的工作,雖然高薪,卻幹得如履薄冰,金融行業,離天堂太遠,離監獄太近。
等等,她還有一張牌,沈千帆突然想起來自己很擅長彈古筝。
沈千帆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如果能将自己真正熱愛的古筝演奏當作畢生事業,那該多麼幸福,多麼奢侈。
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削尖磨平,為什麼一定要圓滑?我沈千帆本就是一個鋒利刺骨的人,我身上的刺,隻要放在适合的地方,就會閃閃發光。
梵高27歲才開始畫畫,在此之前,他做過職員,經紀人,傳教士。
或許,使人最終走向藝術的,隻是内心揮之不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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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一梵總覺得沈千帆有當渣女的天賦,簡直是新時代的時間管理大師。
白天上班,下班回去苦練古筝,一天時間,有10個小時在工作,4個小時在練琴,1個小時在通勤,1個半小時在解決一日三餐,剩下的不到8個小時掰開了揉碎了用來洗漱,處理日常瑣事,拉屎,睡覺。
更要命的是,在工作中,她冷血内斂,堅毅,一絲不苟,兢兢業業。
彈古筝時,她又像是被人奪舍般,感性,沉醉,脆弱,如泣如訴,旁若無人。
這世上誰還能有她這麼無縫切換?這也太卷了吧!
駱一梵不止一次看到她累到頭暈高血壓,蹲在馬桶邊嘔吐。
她不禁感歎:沈千帆真是個狼人,對自己真狠,她不成功誰成功啊!
不愧是博士,不愧是年薪百萬的高級牛馬,不愧是沈千帆!!!
努力是浪漫的,彷佛伸手就能夠到夢想,擡腿就能邁近曆史,隻是夢想未至,曆史先碾過來了。
封城後,駱一梵住進了沈千帆的公寓裡。
一個沒日沒夜地居家工作/彈琴,一個整天睡到昏天黑地不知老之将近,兩人倒也互不幹擾,歲月靜好。
下午兩點,駱一梵醒來,奇怪,屋子裡怎麼靜悄悄的,難不成沈千帆的【安靜恐懼症】好了?
她走出房間,迎面撞上沈千帆正專心緻志地“彈古筝”,頓時魂飛魄散。
起手,落手,一呼一吸,一起一伏,一收一拉,怎麼看,沈千帆都是在認真彈奏古筝。
可是,可是,沈千帆面前沒有古筝啊!!!
“千帆姐,你在彈什麼?”
“漁舟唱晚。這是名曲,你聽不不出來嗎?”
駱一梵差點就要哭出來了:“我怎麼可能聽得出來,千帆姐,你的古筝還在架子上擱着,根本不在你那。”
沈千帆笑道:“你是睡迷了吧,古筝就在我這啊,你聽。”
說罷,沈千帆對着空氣撥了兩下,不解地看着駱一梵。
可駱一梵看到的明明是,沈千帆對着空氣沉浸彈奏,怎麼可能會有聲音?
是我瘋了,還是她瘋了?那一瞬間,駱一梵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她走到架子旁,狠狠撥了一下琴弦,裂帛聲回蕩在整個公寓。
她聲音已經掩飾不住顫抖:“千帆姐,如…果…你彈的是…是古筝,那,那我…剛剛,彈的,又,是,什麼?”
沈千帆一時恍惚,自己什麼時候買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古筝,為什麼自己手上的這把古筝駱一梵看不着,聽不見?
沈千帆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當自己奮力向彼岸遊去時,逆流早已将她卷入深淵。
一邊高強度上班,冷漠疏離,一邊忘我沉醉于藝術世界,熱情如火;
冰與火兩種靈魂,裝在一個軀殼裡,冰火不容。現實正将她分裂,而她渾然不覺。
自從知道沈千帆出現幻聽幻覺後,駱一梵是網課也不聽了,選秀綜藝也不追了,每天恨不得24小時跟在沈千帆身邊,生怕她出什麼事。
至于沈千帆,在查閱了大量心理學書籍,精神疾病分析後,她确認自己患上的是精神分裂症。
她很快就收拾好心情,繼續居家辦工,将古筝鎖上,每天堅持寫日記,将病情一點點記錄下來,線上發給心理醫生。
看着沈千帆劈裡啪啦在電腦前整理報表,駱一梵覺得自己也快被逼瘋了。
“千帆姐,你都這樣了,你确定還要繼續上那個破班嗎?”
沈千帆避而不答:“駱一梵,這個月光買菜錢就花出去五萬了。”
“卧槽卧槽,那些團長是搶錢吧!我以後要天天吃方便面。”
“駱一梵,這就是生活,它明碼标價,很殘忍,所以,我們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更殘忍,對别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可是,雖然我不懂心理學,但我也知道,你的病要是繼續工作的話,肯定會,加重的嘛,要不……,gap一段時間?”
“我甯願拼盡全力縱情燃燒一天,也不要一輩子庸庸碌碌飽食終日。”
駱一梵走上去,輕輕地擁抱了她一下,本想給她一個安慰,沒曾想,自己先哭倒在她的肩頭。
命運似乎對沈千帆網開一面,駱一梵發現,沈千帆隻有在月底時才發作,似乎,那個幻覺幻聽是周期性的。
“很多精神分裂症的病情都是周期性的,主要取決于刺激源。有的人總是六月發病,因為高考的陰影。我想,我的刺激源可能來源于工作,每到月底的時候,就是我們項目最忙的時候,那幾天,通宵搞項目節點都是家常便飯。”
沈千帆分析起自己的病情,如此冷靜,如此雲淡風輕。
解封的時候,駱一梵立馬拽着沈千帆去看精神科醫生。
由于剛解封,複工的醫生不多,看病的人卻很多,隊伍一直從7樓排到1樓。
在1樓,有一些病人正在小花園放風,他們,就是世俗所謂的“神經病”,許多人像看猴似的盯着他們看。
沈千帆看到一位女病人的褲子後面全是經血,觸目驚心,而那位女病人絲毫不覺,自顧自搖頭晃腦地走來走去。
有一位男病人兇巴巴地望着每一個人,隻要有人靠近他就要攻擊,護士攔都攔不住,拉也拉不走,隻能勸路人離他遠點。
有一位病人一直在大喊大叫,揮着手臂來回沖刺,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
駱一梵也有點被吓到了,她還是擠出一個微笑安慰沈千帆:“沒事的,暫時的,剛複工,現在醫院人手不夠,以後慢慢就秩序好了。”
沈千帆不語,她心裡暗下決心,如果終有一天要這樣才能活着,毋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