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已經完全蟲化了。
他蜷縮成一團,肢節像一片片收攏的羽翼,将自己包裹起來。
繭房像是蟲殼,外部堅韌,内部柔軟地貼着他的身體,令他免受外界的紛擾,谛聽真實。
伊登拖着繭房,往上遊,往上遊,湊近了罐内的奧塔輸送口,捕捉世界的聲音。
剛開始,伊登什麼也沒聽到,周圍安靜且安甯。
慢慢地,他聽見了很多人的低語。
他們的語速很緩慢,聲音極低,聽不真切,仿佛一首從遠方傳來的歌謠。
伊登努力想聽清,卻越聽越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還是在做夢。
也許是夢。他夢見自己還沒有破殼的模樣。
在還是一枚卵時,蟲崽就有模糊的記憶了。
伊登記得自己原來待在一個很溫暖、很熟悉的地方,那氣息在他未出生時,就一直伴随着他。
那應該是他的親生父母。
伊登動了動觸角,貼在蟲殼上,好奇地感知這個世界,去尋找那些回蕩的聲音。
他聽到了一陣可怕的聲音。
它震碎了所有的低語,以絕對性的力量侵占了整個世界。
“随我來……”
“王!王!王!”
在一刹壓抑的死寂後,世界爆發出狂熱虔誠的呼應聲。
蟲崽全身發麻,觸角僵硬地杵在蟲殼上——要不是淚腺和聲帶還沒發育好,它肯定會大哭出聲。
好多聲音、好多存在,連同那兩股熟悉的氣息,一起向遠方奔湧而去,化作了遙遠的歌謠。
伊登追逐歌聲而去,每多前進一段路,就越來越輕松,越來越溫暖,好像他不是孤身一人,有人在推着他、陪伴他,一起向前走。
他聽着他們的聲音,發覺自己赫然在其中。
他沒有軀幹,沒有肢節,沒有發聲器官,卻能和他們一起說話,一同彙聚成低語。
不,這已經不是低語了。
伊登能清楚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不是低語,不是歌謠,不是任何一種語言。
那是思維和情感。
它們自由飄蕩,相遇又分離,分離又相遇,在無垠的世界裡共鳴,給人以低語和歌謠的錯覺。
隻有心中的世界永遠不會停息。死亡也不能阻止。
溫暖,溫暖,溫暖到炙熱,燒得伊登有些痛苦。
他們察覺了他的痛苦,拉着他的手,引着他:來吧,來吧,加入我們。
伊登繼續向前走。也許不應該用走來形容,總之,他就是來到了這裡。
他面對着那最初令他恐懼的聲音。
奇怪的是,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盡管他身邊不知從何時起,隻有“王”的聲音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存在,都在千篇一律地重複着王的聲音,推着伊登又往前走了一步。
伊登覺得越來越燙,而且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深處撕碎他的靈魂,放肆生長。
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不得不蹲下來縮成一團來忍受着這種痛苦。
直覺告訴他,隻要繼續向前走,就能免去疼痛,但他還不想那麼做。
這也是一種直覺:一旦走入,他會完全改變。
伊登決定停下腳步,暫時等一等。
然而,他們察覺了他的想法。他們擁抱他,鼓勵他,在不斷攀升的、令他想撕碎自己的痛苦中不斷地引導他:
來吧,加入我們吧……
伊登勉力保持清醒,不被思想的洪流卷走,也不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不服氣地看着他們,抓住了離他最近的那一個。
大腦像個在蹦哒的炸彈,突突亂跳。伊登放它亂走,無師自通——
一條無形的鎖鍊破體而出。
它僅聽從伊登的吩咐,不會像别人那樣不停地催促他向前走。
鎖鍊穿透了一個又一個人,釘穿了一片又一片低語,四周不再那麼吵鬧了。
疼痛有所減輕,一條鎖鍊還不夠。
數不清的情感和意識彙聚成海洋,伊登催生出無數的鎖鍊,穿透海浪。
鎖鍊所過之處,他們“叛變”了,聽從伊登反過頭對付他們的同伴。
可是他們還是太多了,源源不斷地從各種地方趕來,而且,他們似乎更團結了,仿佛成了一個人,用遠勝伊登千萬倍的力量來壓制他。
伊登被推動着,一步步向後退,他聽見身後越發強烈的呼喚聲。
伊登咬牙切齒,從靈魂深處發出了呐喊。他像一顆即将爆炸的恒星,鎖鍊是爆炸時産生的宇宙射線,白光大盛,勢必要灼盡一切。
當伊登停下時,周圍靜悄悄的,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時候了。
他略帶茫然地四處張望,卻發現那些聲音又重新響起。
這一次,他無力抵抗,往後墜落。
他掉進了一條溫暖的河,随之漂流。
河裡有很多人,他們熱熱鬧鬧地和伊登講話,撫平他的傷口。
“你好,祝你今天開心!”
“你好。嗯……我們要去哪?”
他們在善意地微笑:“你當然知道。”
對了。他應該知道。
伊登躍出水面,望着水流去的方向。
他要去找他的同伴,他們深愛彼此,願為彼此獻上生命。
他們一起去尋找他們的王。
水流到盡頭,伊登發現自己身上的疼痛全都消失了。
剛才在戰鬥中折斷的鎖鍊重新生長出來,他現在好得不得了。
伊登從水中走出,似有所感地望着那巨大的巢穴。
誰在呼喚他?
心中湧起的激烈情感催促他不自覺地越走越快,他在巢穴裡穿梭,在深處、底部看見了一個人。
他有一頭鐵灰色的頭發,像火焰燃燒後的餘燼。他閉着眼睛,面上強行忍耐着痛苦,令他看起來神聖而死寂。
——是他在呼喚我。
精神鍊先一步到達,保持着距離,圍繞在他的身邊。
他依舊緊閉雙眼。
伊登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懷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待和着迷,最終緊張地、鄭重地碰了一下他的臉。
這人倏忽睜開了一雙金紅色的眼睛。它們絢麗奪目,仿佛蘊藏着星球的誕生與毀滅。
極富力量、極具侵略性,也極其冷酷迷人的一雙眼睛。
他“醒”了,鮮活而生動。
他無聲命令:來到我身邊。
伊登被輕快熱烈的聲音包裹着,那是來自心中的悸動。
他慢慢向他走去,卻又因那危險性而忌憚着,停留在原地,與他對視。
他仍然在呼喚他、命令他。
伊登心一橫,觸碰到了滾燙的皮膚,把那金紅色的眼睛合上了。
這個人又變成了一具受難的石像,那令伊登想要遠離的危險性也消失了。他順從内心的欲望,把這個人抱在懷裡,碰碰他的眼皮,捏捏他的臉頰,沉浸在與他親密相貼的美好中。
“别發呆了,和我們一起去搭築巢穴吧!”有誰把一捆樹枝遞給伊登。
伊登被驚醒了。
“你們看不見他嗎?”
他指着懷中鐵灰色頭發的人。
“什麼?”對方非常困惑,似乎不知道伊登在說什麼。
伊登飄飄然——這是隻有他才能看見的寶物。
他揮舞着精神鍊,把人埋得更深了點。這下,連伊登也看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