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角度上,伊登是超越蟲衛的特殊存在。
探究的視線在背後如影随形,伊登毫不在乎,大步向外走去。
外面光線燦爛、綠樹搖曳、清香撲鼻,正是出去走走的好時候。
樹木高大,走在其中,每個人都顯得微小。周圍的蟲族也越來越少,直到隻剩下伊登和米路兩個人。
伊登坐在草地上,随手撿起一片草葉,在唇邊吹出悠揚的調子,襯得這片林子更加靜谧悠閑。
一曲畢,他笑着說:“這裡很不錯,是吧?”
隻有他們兩個人,米路緊繃的表情略微放松:“你喜歡這裡。”估計也很喜歡萊恩蟲王。
伊登面帶笑意,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讓鼻腔裡滿是濕潤的、清新的草木芳香。
“沒有蟲族會不喜歡這裡。”
除了極個别種類,蟲族天性喜愛潮濕、溫暖、綠植密布的地方。沒有蟲族會不喜愛這片樹林。
有金色的光透過樹葉,照亮了伊登的臉龐,臉上細小的絨毛似乎也在發光。
米路不由想起第一次遇見伊登,這個孩子趴在窗口。那時他剛來到那顆荒星,還沒來得及收拾破舊的屋子。
在一片灰塵、舊牆、合金闆子中,他看到伊登踮起腳,像朵小向日葵一樣探頭往裡好奇地看。被他發現後,這孩子露出了一個調皮的、但一點也不令人讨厭的笑容。
舒适的氣候讓米路久違地身心輕松,他的靈魂擺脫病痛的當下,飄蕩到了更久遠的時候。
他想起了曾被他抛棄的、他親生的孩子。從前,他總是逃避去想他們,現在,他卻不再糾結這些了,卻再也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了,隻有兩個模糊的影子。
真是奇怪,那時候他怎麼能狠心丢下他們一走了之呢?
“米路。”伊登坐在草地上,伏在他的膝頭,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米路扯回思緒,他輕輕摸着伊登的腦袋,捋平他總是會翹起幾縷的卷發。
“你和加雷德相處得好嗎?”
伊登哼哼兩聲:“很好。他很厲害,也很漂亮。我喜歡他成為我的伴侶。我們還有一樣的愛好,很聊得來。而且,他身邊隻會有我一個人。”
伊登對别人經常不冷不淡的,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誇贊一個人。
米路低下頭,隐去眼底的憂慮:“你喜歡就好。”
伊登仰起頭,說:“你的盒子和裡面的東西都完好無損,放在你的房間裡了。”
他說完,停頓一下,觀察着米路的表情,繼續說道:“米路,你是不是很想死去?如果你想的話,我送你去死生中心。”
進入衰敗期後,蟲族的身體變得十分孱弱,從前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現在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還需要各種醫療技術維持生命。虛弱、病痛……它們帶來心靈的痛苦。
蟲族尚且如此,失去蟲核的亞蟲更加嚴重。
米路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躺在治療艙中,有時昏睡着,有時醒着,等待時間的流逝。出來活動兩個小時左右,他又感到疲乏,陷入昏睡。
有相當一部分蟲族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生活,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落差,所以往往會在進入衰亡期幾個月後就選擇去死生中心。
蟲族社會認為死亡并不是死亡,隻是靈魂,或者說思維、情感、意志,它們脫離了形體,借由奧塔遊蕩在廣闊的宇宙中。終有一天,它們會借助新的□□再次降臨,因緣彙聚。
因此,先死後生,死亡是新生。蟲族從不懼怕和忌諱死亡。
伊登說:“我已經選定加雷德了。你不用為我擔心。”
他一臉得意道:“我和加雷德,與其他主蟲和子蟲的關系都不一樣。”
米路笑了笑。伊登是他帶大的,在他眼中仍是熟悉的,但又有點陌生了。他不太相信伊登的話,并不是懷疑伊登,而是伊登可能受了影響,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心。
米路問了個無關的話題:“你以前為什麼說想挖掉自己的蟲核?”
那個念頭已經變得很微弱了,伊登想了想:“應該隻是好奇吧。現在我完全沒有那種想法。”
一想到失去蟲核,伊登就種重要的東西從他身體裡剝離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
米路靜默無聲。時至今日,他不能确定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和想法是對是錯。對于當時的他來說,隻有這條路可以走,再來幾遍都是。
他把話題拉回眼下:“活着并沒有那麼痛苦。”曾經,他丢掉自己的孩子一走了之;現在,他想堅持,留在伊登身邊。對他而言,生活不再僅是迷茫、痛苦、悔恨和遺憾了。
伊登貼着米路凹凸不平的手心,露出一個孩子般純真快樂的笑容:“媽媽,謝謝你。”
他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氣,正如米路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米路。
黑夜與白日的交界,天邊一片爛漫紫紅。伊登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見一排銀色的小型飛船從天而降在綠林中的一塊空地上。
為首那輛下來一個肩寬腿長、氣度無雙的人。鐵灰色頭發像鍍了金,被風吹出利落堅硬的線條,金紅色的眼眸自下而上與他遙相對望。
伊登一字一句地無聲念出——Gared。
念到末字,他揚起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猩紅的舌尖隐現,就像暮落時分出沒的怪物,攝人心魄、誘人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