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夜赴約,必是已有了決斷。”齊玥與上官時安并辔而行,聲音低沉。
上官時安攥緊缰繩,淺淺歎息,“希望她能拒絕這門親事吧。”
齊玥沒有回答。
前方馬車拐過一道彎,駛入一條稍僻靜的街道,她的目光緊緊追随着那輛馬車,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前方馬車已緩緩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前。
段覓微披着月白色鬥篷,獨自一人下了馬車,那鬥篷的樣式像極了蕪姐姐常穿的那件。
齊玥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走吧,去聽聽她的答案。”
“我在這兒守着。”上官時安壓低聲音,手指在脖頸處比劃了個暗号,“若有異動……”
齊玥點頭,把缰繩扔給上官時安。
她貼着陰影前行,聽見自己心跳聲大得驚人。
宅院門扉虛掩着,透出一線暖黃的光,齊玥推門的瞬間,聞到了熟悉的香味,和那日在宮宴上的氣息一模一樣。
段覓微背對着門站在廊下,月白鬥篷垂落如瀑。她正擡手去夠檐角的風鈴,叮咚作響。
“你來了。”
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沒有轉身。
齊玥剛欲開口。
“噓。”段覓微突然轉身,食指抵在唇前。月光下,她眼角那顆淚痣紅得驚心。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混着若有若無的絲竹。
齊玥這才發現,院中石桌上擺着兩盞酒。
段覓微執起酒盞,“我兄長臉上的傷……”她突然輕笑,“結痂後像個蜈蚣。”
齊玥看着杯中倒映的月光,想起段懿被鞭子抽爛的臉。可那日他咒罵上官時蕪的話,比傷口腐爛的味道還要惡心。
“這門親事……”段覓微将酒一飲而盡,空杯倒扣在石桌上,“我拒了。”
“條件呢?”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段覓微忽然傾身向前,帶着酒香的氣息拂過齊玥耳際:“我要你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你瘋了?”齊玥猛地後仰。
段覓微卻不慌不忙地執壺斟酒,酒液在月下劃出一道銀線,動作優雅至極,仿佛方才說的不是驚世駭俗之言,“郡王與她情深,卻不知……”
她故意在“她”字上咬了重音。
齊玥眸色發冷。
她當然知道段覓微指的是誰,那個近日來對她避而不見的人,那個甯肯自己吞下苦果也不願她卷入紛争的人。
段覓微将酒盞推過石桌,“龍椅上那位,最想利用的就是你這片癡心,這兩日聖上連連召見,郡王心中應當有數。”
見齊玥沉默,她忽然輕笑,眼角淚痣在月光下紅得刺目,“說來有趣,上官女傅近日閉門謝客,是否也是想到了這層?”
這個她日夜逃避的猜測,此刻被段覓微血淋淋地剖開。
蕪姐姐的疏遠,聖上的試探,一切都有了解釋。她不願自己成為别人拿捏她的軟肋。
“我可以幫你。”段覓微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齊玥看着交疊的手,想起那夜俯在身後替她上藥的模樣,那人對她克制如此,她卻在此處與虎謀皮。
“你借我平原王府的勢力往上爬,權傾朝野之日,自然不必再受制于人。”
齊玥忽的收回手。
段覓微輕笑聲混着蟬鳴聲傳來,“在這吃人的世道,兒女情長……”她輕笑,“可是會要命的。”
“三個月。”月光在她酒盞中晃蕩,“正好是常陽王婚期前一個月。”
齊玥皺眉,盯着石桌上的酒漬,“若我三個月後仍不答應?”
“那便隻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段覓微撫平衣袖上的褶皺,“但在這之前,我有的是法子拖着這樁親事。”
夜風掠過石桌上的空酒杯,發出細微的嗡鳴,齊玥突然嗤笑出聲,“為何選我?我不過是個閑散郡王,既無實權又無兵符。”
段覓微忽然笑了:“正因為你無權無勢。”她指尖輕點桌面,“安廣王視你如親子,聖上卻對你多有猜忌,這樣的身份,正好。”
見齊玥蹙眉,她繼續道:“你與上官時蕪的情分,朝中誰人不知?”
蔥白的指尖蘸着酒液,在桌面畫了個圈,“聖上要用她牽制常陽王,自然也會用你牽制安廣王。”
指尖在圓環上輕輕一點,“可安廣王的勢力如日中天,就這般放之任之……”
她忽然傾身向前,“待他日登上大位,長陵郡王,你的前途……”紅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自然無可限量。”
“段家女竟如此好算計。”齊玥冷笑,卻不得不承認她句句戳中要害。
她比誰都清楚七叔權傾朝野的分量。那些源源不斷的賞賜,哪一件不是明碼标價的枷鎖?
要她做個提線木偶,像禦花園裡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永遠維持着恰到好處的姿态。
可蕪姐姐……齊玥攥緊了袖中的玉佩。
若是七叔當真登臨大位,以他們之間勢同水火的關系……
做聖上的刀麼?這或許是條兩全之路,既能阻止蕪姐姐嫁作他人婦,又能斷了七叔的帝王夢,可那是七叔啊……
沒想到那個總說要她遠離朝堂紛争的人,現在卻成了她不得不卷入漩渦的理由。
齊玥盯着桌上漸漸幹涸的酒漬,恍惚間仿佛看見自己的倒影被囚禁在那個圓環之中。
段覓微起身,月白鬥篷在石闆上投下搖曳的影,“三個月後,在此地,我要你的答複。”
她走到院門處又停住,回頭時眼角淚痣在月光下格外鮮明:“對了,聽說常陽王近兩日病情好轉……”
她故意拖長語調,“據說是因為上官女傅為他尋來了靈丹妙藥。”
“當真是鹣鲽情深。”段覓微的尾音還飄在空中,人卻已消失在門外。
夜風卷着一片花瓣,輕輕落在空了的酒盞上。
齊玥死死盯着那片花瓣,她忽然想起那年端午,上官時蕪為她系上五彩繩時說過的話:“阿玥要記住,最痛的傷往往看不見血。”
如今她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原來心上的傷,是真的看不見血,卻能讓人痛不欲生。
就像此刻,她明明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塊。